定国公徐阶那苍老却依旧显得沉稳有力的声音,如同投入滚沸油锅的一勺凉水,瞬间让整个太和殿内那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气氛,为之微微一滞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从瘫软在地的张文远和义愤填膺的康亲王南渊德身上,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这位,在南渊王朝的朝堂之上,屹立了数十年不倒的定海神针。
徐阶身着一品太师的麒麟朝服,须发皆已花白,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褶皱,但那双微微下垂的老眼,此刻却精光矍铄,不见丝毫浑浊。
他缓缓走到大殿中央,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龙椅之上的皇帝南渊乾,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君臣大礼,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直起身子,那瘦削的身影,在这一刻,却仿佛比殿内的任何一根蟠龙金柱还要高大,还要令人敬畏。
“陛下。”
徐阶的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丝毫的喜怒,他先是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依旧在地上瑟瑟发抖、口中还在语无伦次地喊着“冤枉”的张文远,然后才缓缓转向康亲王南渊德,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长辈对晚辈的告诫与不以为然。
“康亲王殿下,方才所列张文远之罪状,老臣亦是听得心惊肉跳,骇然不已。”
他顿了顿,话锋却陡然一转,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。
“然,治国当以国法为重,惩奸亦需铁证如山!张文远身为吏部侍郎,若真如王爷所言,犯下如此滔天大罪,自当明正典刑,以儆效尤!老臣亦绝无半句回护之言!”
他这番话说得是义正言辞,大义凛然,仿佛他才是那个最痛恨贪官污吏、最维护朝纲国法的忠臣楷模!
康亲王南渊德闻言,心中冷笑不已,这老狐狸,果然是滴水不漏!上来就先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!
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是微微躬身道:“徐太师所言极是。本王今日既敢在朝堂之上当众弹劾,自然是有着充足的准备和确凿的证据!”
说着,他再次将手中那封“张文远与废太子旧部往来的密信”高高举起,朗声道:“此信,乃是从张文远府上一处极为隐秘的暗格之中搜出!其上字迹、印章,皆可验明!若非其本人亲笔所书,又有何人能仿冒得如此天衣无缝?!”
他这话,看似是在强调证据的真实性,实则也是在暗中点醒那些可能还想为张文远辩解的官员——我们手里,还有更多你们意想不到的“惊喜”!
徐阶闻言,那双老眼之中,终于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寒芒!
他知道,今日之事,绝非空穴来风!康亲王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发难,必然是有备而来!
而且,那些“证据”的出现方式也太过蹊跷!太过精准!
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,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他们定国公府的一举一动!
这种感觉,让他这个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、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的老狐狸,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心悸与不安!
但徐阶毕竟是徐阶!
他的脸上,依旧没有露出丝毫的慌乱,反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,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悲怆与无奈的长长叹息。
“唉——!陛下啊!”
徐阶突然转过身,朝着龙椅之上的皇帝南渊乾,再次深深一揖,声音也变得嘶哑而哽咽起来。
“老臣……有罪啊!”
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不仅让康亲王愣住了,也让满朝文武都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这老狐狸又在耍什么花招?!
“张文远……乃是老臣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故吏。”
徐阶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责与痛心,“老臣一直以为,他虽然偶有些贪墨传闻,但大节不亏,尚能为国效力。却不想……他竟……他竟糊涂至此!犯下如此……如此弥天大罪!!”
他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水,语气沉痛地道:“老臣……用人失察,监管不力,致使此等奸佞小人,窃居高位,败坏朝纲!此乃老臣之过也!老臣……恳请陛下降罪!!”
他这番话,说得是情真意切,痛心疾首,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蒙蔽、被辜负的受害者!
其言下之意,更是巧妙地将张文远的罪行,从“定国公府党羽的系统性腐败”,淡化成了“个别官员的个人行为不端”,以及他这个“太师”的“用人失察”!
避重就轻!金蝉脱壳!
好一招以退为进!
康亲王南渊德见状,心中暗骂一声“老奸巨猾”!
但他面上却丝毫不让,冷笑道:“徐太师此言未免太过轻巧了吧?!张文远贪墨百万,私藏兵甲,勾结逆党!桩桩件件,皆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!岂是一句‘用人失察’便能轻轻揭过的?!若非太师您平日里‘爱护有加’,‘庇护周全’,他张文远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,又岂敢如此无法无天,胆大包天?!”
康亲王这番话,可谓是字字诛心,直指徐阶这个幕后真正的“黑手”!
一时间,金殿之上,康亲王南渊德与定国公徐阶,这两位南渊王朝权势最为显赫的巨头,便如同两头狭路相逢的猛虎一般,展开了唇枪舌剑的激烈交锋!
你来我往,言辞如刀,机锋遍地!
一方是手握“铁证”,义正言辞,步步紧逼!
另一方则是老谋深算,避实击虚,滴水不漏!
整个太和殿内的气氛,紧张到了极点!
所有官员都屏息凝神,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,生怕被卷入这两大巨头之间的神仙打架!
而龙椅之上,大炎皇帝南渊乾,至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,看着。
他那张略显苍白疲惫的脸上,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,仿佛眼前这一切,都与他无关一般。
但那双深邃幽远的龙目之中,却不时地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冷光。
没有人知道,这位掌控着整个南渊王朝命运的九五之尊,此刻的内心深处,究竟在想些什么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康亲王南渊德与徐阶的争论已近乎白热化,甚至开始有其他官员也忍不住加入其中,或指责张文远,或为徐阶辩解,整个朝堂都乱成一锅粥之际。
皇帝南渊乾那略显沙哑,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的声音,终于缓缓地响了起来:
“够了。”
仅仅两个字,却如同带着千钧之力,瞬间让整个喧闹的金殿,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!
所有人都噤若寒蝉,齐齐望向了龙椅之上的天子。
皇帝南渊乾的目光,缓缓地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文远,又看了一眼面红耳赤、依旧怒气未消的康亲王南渊德,最后,落在了那面色平静如水,却眼神深不可测的定国公徐阶的身上。
他沉默了片刻,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,闪过无数复杂难明的光芒。
然后,他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喜怒的、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断的语气,缓缓开口道:
“吏部侍郎张文远,被人弹劾罪涉多端,骇人听闻。”
“此事关乎朝纲国法,社稷安危,绝不可姑息轻纵!”
“传朕旨意——”
皇帝的声音,在这一刻,陡然拔高,充满了九五之尊的无上威严!
“将张文远,革去顶戴花翎!打入天牢!所有罪证着三法司会同宗人府、都察院即刻严加审理!务必查个水落石出!给朕,给天下臣民,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!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