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宁秋对冯啸道:“没错,刚才叶木安与我讲,他其实昨夜就来到这里了,但不敢直接去找此地部落的头人,怕自己叔父的亲信已抢先赶到这里,勒令劫杀他们。你还记得,我路上与你说过的沙州李家么?”
冯啸点头:“记得,李家这支前朝汉人后裔,不但联姻嵬名德望和太子,还仗着有钱,收买周遭部落。明面上是为羌王分忧,通好四邻、以免羌国抵御北燕时腹背受敌,实际是继续扩张自己在西北的结盟军。怎么,叶木安父亲的死,与李家有关系?是李家支持他叔父害死他父亲吗?”
“叶木安认定是。蒲类王向来身体健硕,今年才四十出头,打猎途中莫名暴亡。几乎同时,叶木安被乌蕃人偷袭,他的领地,可是在叔父领地的东北,乌蕃人能这样长驱直入,只能是因为他叔父引狼入室。所以,他认为,父亲向来对李家的冷淡态度,终于让李家动手了,除掉他们父子,扶叔父做蒲类王。”
冯啸仔细聆听穆宁秋说的每个字。
眼前的男人,方才还是令她心如鹿撞的爱侣,此际则迅速地成为帮助她充分摸清羌国各股势力的向导。
她盯着他的双眸,听着他的声音,都已全然没有缱绻之意,唯余飞速运转的头脑,去认真地记忆。
然后,一脸肃然的女官,又望向河岸边的落魄王子。
他与他最后的一队忠仆,在狼吞虎咽完吃食后,竟然,在明晃晃的白昼日头下,睡着了。
一路逃亡,怕是日夜不敢合眼,终于见到可以信任的人时,硬汉们再也撑不住,松弛地沉入梦乡。
“叶木安对你,比对他的同族还放心。你们私交不错?”冯啸问。
“嗯,他年少时,被蒲类王送到金庆城做质子,养在野利术家里。我那时也还小,没考武举,常随叔父去野利家,与他一道玩耍了三年。阿烁将军也和他熟。”
“那,现下你们准备如何?让他跟着我们去金庆城,还是让他留在这里?”
“跟着我们走,他要去羌王御前,受封新任蒲类王。”
……
又过了两日,跟着公主的人马走到祁连山与贺兰山交界区域的沃野时,叶木安却改变了计划。
绵延的队伍刚靠近塞外罕见的大片农田,就有蒲类部的小头领带着族人蜂拥过来。
“王子可在队伍中?请王子为我们向羌国的大将军求情!不要惩罚我们!”
穆宁秋与叶木安来到蒲类部民跟前,很快弄清楚了原委。
羌国既然允许蒲类人的一支栖息在这块福地,就要他们为两百里外的西平府驻军,也就是嵬名烁所部,供应军需。
祁连、贺兰两山交汇处的平原,不但适合放牧,更适合屯田。蒲类部本就在大汤朝时与安西北庭都护府的汉人融合过,懂得农耕稼穑,便在此地开垦,种植高粱、荞麦,甚至还种出了水稻。
但这些时日,已经二十余天没下雨了,山上的积雪融水,只有一两条溪流淌到山脚,对广袤田野来讲,杯水车薪。
西平府的催粮官来过几次,蒲类人苦求哀告,只换来催粮官一句“交不够粮食、军法处置”。
“穆大人,你们先走吧,”叶木安并未怎么犹豫,就决定先留下来,“我与阿烁将军毕竟也有交情,我去求她减免粮赋。”
人类频繁活动的地方,野兽罕至。这一夜,和亲队伍扎营在蒲类人的村庄边。
亥末时分,睡不着的叶木安,撩开毡帐,走入月夜。
今日是满月,山腰的牧场,与山脚的田野,都沐浴在清辉中,仿佛被最巧手的蒲类姑娘织进毛毯的图画,温柔宁和,令人观之心悦。
但当叶木安靠近粮田,蹲下来,抚摸到真实的土地时,眼前美好的画面,仿佛立刻出现了风化的龟裂,散碎在夜色里。
叶木安与父亲的领地,都是优质的牧场,春夏之交最为肥美湿润。
他在二十多年的生涯里,是头一回见识到农耕的土地。
他惊惧地发现,植物扎根的泥土,竟然会干涸成这样。
他站起来,又往山脚方向走,他想去看看,族人们所说的溪涧。
当他听到清晰的淙淙水声时,月光下站着的两个人,已经发现了他。
“穆大人!冯阁长!”
叶木安略带局促地打招呼。
两日来,那个比队伍里的大白鹅还热情的霍都尉,已与他混熟。
霍庭风的头一个话题,就是乐呵呵地告诉叶木安:冯阁长,乃我义妹,穆大人么,算我妹夫吧。
叶木安尴尬走近冯啸与穆宁秋的时候,心道:自己打扰到他们的私会了,那个冷冰冰的越人女官,一定会生气。
不想,首先开口的,却非穆宁秋,而就是这个女官,语气也远比白昼里发号施令时柔和得多。
“大王子,我明日留下来,用竹子试一个法子,应该可以缓解旱情。”
“啊?”叶木安吃惊地盯着冯啸。
虽然夜色晦暗,他又不如穆宁秋挨得近,看不清冯啸的面色。
但他仍能感到,对方的眼神,透着自信笃定。
见叶木安愣住了,穆宁秋解释道:“我与冯阁长查看地形后,她出了个主意,也是她家乡的农人用过的。具体的法式,明日她教给乡亲们。我与野利大人,先护送公主的队伍去金庆城,王上的接伴使已来迎过一次,我们不能耽搁。”
叶木安终于醒过来,对冯啸行了个抚胸礼:“多谢冯阁长。但我叔父的追兵,不知会不会过来,贵人是越国贵使,若遇险……”
夜幕里那个温和沉定的女声又响起来:“不会的,你已经与穆枢铭照过面,公主也晓得了你们部落的变故,你叔叔和李家,没那么傻。还有,阿烁将军也是我的好朋友,明天我派个侍卫快马回西平府,她会调人来保护我们。更何况,大王子,我不是只会做竹筒饭的,我父亲,是大越最好的武将。”
穆宁秋笑着插话:“对,如果她不让着我,我可打不过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