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巳中时分,蜿蜒的和亲队伍,往贺兰山方向的金庆城行去。
叶木安站在路边,终于连队伍的尾巴也看不见时,回过身,有些腼腆地看着冯啸。
“冯贵人,我,汉话,不好……”
“种庄稼和放羊一样,不用多讲话。”冯啸说完,大步流星地,走向田野。
霍庭风大清早就命侍卫们,把部落村落的几个话事人都招呼了一遍,告诉他们,汉家公主会派自己最大的官,留在这里,与王子共同帮助他们。
消息传开,村民们陆续聚集到路边,先还被公主旌旗猎猎、车马辚辚的排场唬得不敢靠近,此刻见只剩了那个红袍女官和零散几名随从,遂纷纷围过来。
冯啸掂量着跟穆宁秋学了一路的羌语,笑眯眯地抛出几句问好打招呼的话,农人们立刻憨厚地咧开嘴,纷纷抚胸行礼。
冯啸又指指叶木安:“伊娜女神,保佑你们的新王,派我来引水。”
特别注重了解异族神灵信仰的冯啸,在西平府问过嵬名烁,得知蒲类部落不像羌人和乌蕃人那样信佛,他们尊崇一种拥有多位女神的古老宗教,“伊娜女神”是威力最强大的一位,主管丰收与热爱。
果然,冯啸一提到“伊娜”女神,乌泱泱的人群里,又滚过一阵赞美的声浪。
叶木安听明白冯啸的羌语后,惊异于这位年轻的女官,简直像父亲帐下最老资格的女巫一样精明。
她在抬升他这个王子的威望与地位。
“谢谢。”叶木安用蹩脚的口音,说出从霍庭风那里学来的汉话。
冯啸的目光未与他多碰触,很快移到路边田埂上。
她走过去,盯着田垅里的农作物。
荞麦与高粱,她都认得。
她生长的江南,并不是只有水稻和麦子,荞麦的产量亦很可观,冯府在炎夏时最常做的冷面,就是虾皮葱油荞麦面。
羌国气候寒冷些,南边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,眼前的荞麦却刚刚谢了花朵、开始灌浆。
冯啸略略俯身,去触摸枯萎花瓣下微微鼓起的嫩绿色果实。
冯府的女郎不必种地,姑妈樊哙也很早就弃农经商了,但父亲樊勇活着时,喜欢和冯啸说叨自己做边军那会儿、在堡垒附近耕田种荞麦的趣事。
是以冯啸有印象,青绿色果实显露之际,荞麦最需要水。
“砍下那些竹子,起码要百来根,”冯啸根据昨夜与穆宁秋丈量的大致估算,以首领的姿态,吩咐里三层外三层的蒲类农人,“再把村外河边所有的羊皮筏子搬来,都拆了。反正小河都旱得见底了,目下用不着筏子。”
她用汉话夹杂着羌语,连说带比划,蒲类人也都听懂了,如出了圈的羊群,很快四散开去,分头干活。
叶木安与亲卫们,当然也加入其间。
没多久,冯啸的视野里,叶木安就回来了。
别的男人都只拖着一只羊皮筏,叶木安的肩上,居然叠着两艘挂着十七八只羊皮囊的大竹筏。
叶木安把筏子掀到地上,对上冯啸的目光。
那双眼睛,不像蒲类女子又大又深、妩媚风情,却有着高天流云的远阔眸光。
叶木安头一回晓得,原来盯着女子的眼睛,竟能有望见澄澈天穹的感觉。
此刻,那眼睛里闪过一丝更为生动的诧异之色,好像阳光从云端探了探头。
“你力气很大。”眼睛的主人说道。
叶木安赧然笑笑:“我,也打过仗的。”
他很快垂下眼帘,掏出腰间的兵刃,举重若轻、削瓜切菜似地,把羊皮囊都拆了下来。
第一批砍下的竹子,也被农人们堆在了那头靠近山脚的田边。
冯啸取下背着的木板。
那是康咏春今早开拔前,给她的。
穆宁秋曾说要把羌、汉两国语言都很流利的穆青,留下来。但冯啸拒绝了。
“我得学着,独个儿与羌国的臣民打交道,不管是羌人,还是其他部落的人。”冯啸说。
现在,竹子和羊皮囊都就位后,冯啸有限的羌语,已不足以确切地表达她接下来的要求了。
但她可以用笔,画出来。
因为,给干涸的土地带来灌溉的装置,其实并不难。
就像许多美味佳肴与繁琐复杂的烹饪方法无关一样,给农作物带来希望的人工法式,往往是简单的,一目了然的。
叶木安与几个带头的农人,围在冯啸身边,看看她在纸上画出的示意图,又抬起脑袋眺望田亩,少顷,一双双眼睛里,就露出豁然开解之色。
“我以为竹子只能做羊皮筏子,原来,还能这样用!”一个汉子合掌道。
叶木安已经提剑往山脚走去。
和刺中乌蕃骑兵的咽喉相比,冯啸要他做的事,是小菜一碟。
他很快发现,冯啸赶上了他,与他并肩而行。
“为什么帮我?”叶木安问。
“为了帮我们自己,”冯啸说道,“公主在羌国,多了一个朋友,对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