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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府的奢华宴厅,此刻像是被一场无形的风暴席卷而过。
丝竹声早已断绝,舞女们缩在角落,瑟瑟发抖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满桌的珍馐佳肴,热气散尽,凝结的油脂在灯火下泛着一层令人作呕的白光。宾客们作鸟兽散,他们甚至来不及找个像样的借口,只是仓皇地、无声地,逃离这座即将倾覆的巨宅。
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浓烈的酒气,混杂着一种名为“恐惧”的无形味道。
马士英倒下的地方,一滩暗红色的血迹,正缓缓渗入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中,像一朵盛开的、不祥的恶之花。
“快!快请大夫!”
“扶老爷回房!快!”
管家马安的尖叫声撕裂了死寂,家丁们手忙脚乱地围上来,七手八脚地将马士-英那肥硕如山的身躯抬起。混乱中,不知是谁的脚,踢翻了主座旁的一只纯金酒爵,那沉甸甸的器物在地上滚了几圈,发出空洞的声响,却再也无人多看一眼。
马士英醒来时,已是次日清晨。
他没有躺在自己那张铺着虎皮、悬着鲛绡帐的卧房大床上,而是被安置在了一间偏僻的客房。窗外,晨光熹微,几声鸟鸣清脆,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。
头痛欲裂,喉咙里满是腥甜的铁锈味。他挣扎着坐起身,身上盖着的只是一床半旧的锦被。
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回脑海——那份该死的入股文书,周万年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,亲信管事惊恐的禀报,东厂的令牌,司礼监的批文,人去楼空的“通商总会”,以及最后,那一口喷出的鲜血。
“噗通。”
他从床上滚了下来,摔在地板上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二百万两……
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。那是他几十年宦海沉浮,巧取豪夺,贪赃枉法,压榨勒索,甚至不惜赌上项上人头的全部积累。是他权力的基石,是他野心的食粮。
没了。
就这么,没了?
“来人!来人!”他嘶声力竭地咆哮,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破锣。
门被推开,进来的却是两个面生的仆妇,她们畏畏缩缩地站着,不敢上前。
“马安呢?账房呢?让他们滚过来见我!”马士英撑着桌子站起来,双眼布满血丝,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。
一个仆妇哆哆嗦嗦地回答:“回……回老爷,马管家……他昨夜里就……就不见了。账房先生也……也病了,起不来床。”
不见了?病了?
马士英的心,一寸寸地往下沉。他知道,这不是巧合。树未倒,猢狲已散。这些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奴才,已经预见到了这座大宅的结局。
他踉跄着冲出客房,穿过寂静的庭院。往日里,这个时辰的马府,仆役穿梭,人声鼎沸。而现在,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萧瑟声响。他看见几个家丁正鬼鬼祟祟地将一些细软包裹塞进怀里,准备从后门溜走。
看到他,那些家丁先是一惊,随即竟只是漠然地瞥了他一眼,加快了脚下的步伐。
曾几何时,他马士英的一个眼神,就能让这些奴才魂飞魄散。而现在,他的威严,竟已荡然无存。
“反了!都反了!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提不起来。
他冲进自己的书房,那里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。他扑到那只存放着他与朝中阉党往来密信的暗格前,颤抖着手打开。
里面,空空如也。
马士英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。他明白了,马安的“失踪”,不是简单的逃跑,而是卷走了他最致命的罪证,去投靠新的主子了。
“林渊……林渊!”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,牙龈都咬出了血,“我与你,不共戴天!”
他像一头疯兽,在书房里乱砸一气,将那些名贵的瓷器、古玩、字画,尽数摔在地上。可这些东西的破碎声,非但没能让他发泄出心中的狂怒,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,这些,都曾是他的财富,而现在,它们和那二百万两白银一样,都成了泡影。
疯狂的发泄过后,是更深的恐惧。
公款……他挪用了应天府和江宁县府库里的大笔“预备金”。他曾向刘知府和王县令许诺,半月之内,双倍奉还。
如今,别说双倍,他连一两银子都还不出来。
他必须自救!
“备轿!”他冲着门外嘶吼,“去应天府衙!我要见刘知-府!”
……
应天府衙门前,马士英的轿子被拦了下来。
拦住他的,是刘知府的门房,一个平日里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、满脸堆笑的老头。
“马大人,我家老爷今日偶感风寒,实在不便见客,您请回吧。”门房的语气平淡,甚至连一丝歉意都没有。
“放屁!”马士英一把推开车门,指着门房的鼻子骂道,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也敢拦我的路!告诉刘成,让他滚出来见我!否则,他挪用公款的罪名,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!”
门房冷笑一声,退后两步,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应天府大印的公文,抖开来。
“马大人,您看清楚了。这是我家大人昨夜连夜上报兵部和都察院的陈情文书。上面写得明明白白,是您马大人,依仗权势,威逼利诱,强行‘借’走了府库的备灾银两。我家大人为保全自身,不得不从,但已在第一时间上报朝廷,请求严查。如今,这桩案子,可跟我们家大人没什么关系了。”
马士英看着那份公文,上面的字迹他认得,是刘知府的亲笔。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刀,捅在他的心口。
好一个刘成!好一个金蝉脱壳!
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将所有的罪责,都推到了他马士英一个人的头上。
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马士英指着府衙大门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而就在此时,街角处,另一顶官轿不紧不慢地行来,停在了不远处。轿帘掀开,走下来的,正是江宁县令王之涣。
王县令看到了狼狈不堪的马士英,脸上没有丝毫意外,只是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。他手里同样拿着一份文书,径直走向府衙的鸣冤鼓。
“咚!咚!咚!”
沉闷的鼓声,敲响了。
王县令高声喊道:“下官江宁县令王之涣,状告前内阁首辅、凤阳总督马士英,恃强凌弱,强取豪夺,逼迫下官挪用公款,罪大恶极,请朝廷严惩!”
这一声,如平地惊雷。
四周围观的百姓,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什么?马屠夫被人告了?”
“还是被当官的告了!这可真是天大的新闻!”
“活该!这老贼在南京城横行霸道多少年了,终于有报应了!”
人群中,不知是谁先开了头。
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的老秀才,颤巍巍地挤出人群,跪倒在府衙门前,泣不成声:“青天大老爷啊!小老儿也要状告马士-英!他……他为了扩建别院,强占了我家三代人传下来的祖田,还打断了我儿子的腿啊!”
“我也要告!他家的管家,光天化日之下,抢走了我的女儿!”一个中年妇人哭喊着扑了过来。
“我的船行,就是被他强行吞并的!害得我倾家荡产,家破人亡!”一个衣着体面的商人,此刻也顾不上脸面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。
一时间,群情激奋。
那些平日里被马士英的权势压得敢怒不敢言的百姓、商贾,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。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,将应天府衙门前围得水泄不通。
一声声,一句句,一桩桩,一件件,全是血泪交织的控诉。
马士英的罪行,就像一座被揭开了遮羞布的巨大垃圾山,在光天化日之下,散发出熏天的恶臭。
他呆呆地站在自己的轿子前,成了风暴的中心。
那些曾经畏惧他、谄媚他的面孔,此刻都变成了憎恶、愤怒、鄙夷的表情。一道道目光,像利剑一样,将他刺得千疮百孔。
他引以为傲的权势,他赖以生存的威严,在这一刻,土崩瓦解,碎得连渣都不剩。
他想逃,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,动弹不得。
人群的喧哗声,控诉声,哭喊声,在他耳边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噪音,要将他的灵魂彻底撕碎。
就在这片混乱的顶峰,一队人马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街口。
为首的,是一名身穿飞鱼服的俊朗青年。他骑在马上,居高临下,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,仿佛一个欣赏着自己亲手导演戏剧的剧作家。
正是林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