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卷着沙尘扑在脸上,甘草勒住马缰,京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。他怀里的尸体已经僵硬,药方贴身藏着,指尖还能触到那层粗糙的纸面。守城兵认出他,未多问便放行。
偏院外,两名守卫站在门侧。甘草翻身下马,将茜草的遗体交给他们。“暂存此处,明日入殓。”声音低沉,没有多余解释。
他提灯走入囚室。
陈皮坐在角落的木凳上,背脊挺直,双手交叠放在膝头。烛光落在他脸上,眼窝深陷,胡须凌乱,但神情依旧克制。见甘草进来,他只是抬了抬头,没说话。
甘草把灯笼挂在墙上铁钩上,从药箱取出黄纸,摊在桌上。手指点向“防风”二字旁的红圈。
“这个方子,不是新创的。”
陈皮眼皮微动。
“你祖父当年,在贡品药丸里加过量防风,让人神志不清,误诊为疫病暴毙。苏木的祖父查到了,被灭口。你还记得吗?”
陈皮猛地抬头,瞳孔收缩。
甘草又从袖中取出铜铃碎片,放在纸上。“荆芥的儿子,是你儿子吧?”
陈皮身体一震,手指攥紧膝盖,指节发白。
“他们抓了他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,“说如果我不照做,就让他死得和我父亲一样——突然倒地,无人敢查,连尸首都不能留。”
甘草盯着他。“所以你帮逆药阁伪造文书,篡改药方,让商陆粉流入太医院,再让茜草去边疆改方,用加倍防风引发幻症,最后以控心剂控制守军?复刻你祖父的老路?”
陈皮闭上眼,嘴角抽动了一下。“我不求功。只求换我儿子回来。”
“可你知道那是谎言。”
陈皮睁开眼,目光空洞。“我知道。可一个父亲,能怎么办?明知道是火坑,也得跳。”
甘草沉默片刻,从药箱底层拿出一张烧焦的残纸片。上面写着:“子母佩……不可信……香……”
“这是茜草临死前写的。”他说,“你故意让苏木拿到那块玉佩,引人参怀疑,是不是?你早就知道玉佩上有‘苏’字,能唤醒旧事。”
陈皮没有否认。
“你还藏了《逆药阁秘录》的抄本,在苏宅密室留下线索,让苏木以为自己在追查真相。其实你在引导他,把水搅浑,好让你在背后继续做事。”
陈皮低声说:“我只是想活下来。只要事情做成,逆药阁答应放人……哪怕只是拖延时间也好。”
“可你做的事,会让边疆守军集体失神,百姓染疫,重演三十年前的惨剧。”
“我不是为了权势!”陈皮突然抬头,声音发颤,“我是为了我儿子!他才十六岁!他们把他关在地下窑里,每天喂毒药,逼我听话!我不做,他就死!我能怎么办!”
他喘着气,胸口剧烈起伏,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,慢慢瘫坐回去。
甘草看着他,没说话。
过了很久,他从药箱里取出半片干瘪的蛊囊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这东西,是用来控制人的。”他说,“有人用它操控亲人,逼人就范。可最后解开它的,不是恨,不是报复,是面对。”
陈皮盯着那块黑褐色的皮囊,眼神晃动。
“你现在不说实话,不只是害你自己。”甘草声音很稳,“如果你儿子还活着,他不会希望你用千人染疫来换他一条命。现在说出一切,或许还能救他。”
陈皮的手开始抖。
他张了张嘴,又闭上。再开口时,声音已经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“三十年前……是我祖父动手的。他和逆药阁勾结,要在朝中安插眼线。可苏木祖父发现了药丸有问题,要上报。他们就在夜里放火,烧了药档房,把人活活困在里面。”
他停了一下,喉头滚动。
“后来,逆药阁找到我。说我父亲当年参与过清理现场,证据在我家老宅夹墙里。他们拿走了东西,留下一句话:‘轮到你了。’”
甘草问:“他们让你做什么?”
“第一,藏好《逆药阁秘录》的副本,不让任何人找到。第二,每年向太医院提供特制朱砂,用来伪造文书。第三,一旦计划重启,就配合行动,确保七脉共契能在边疆建成。”
“所以你伪造了陈年账册,嫁祸他人?”
“是。”
“你让茜草在边疆改方,用防风汤致幻?”
“是。”
“你散布假消息,引我们去苏宅、去枯井药庐,是为了转移视线?”
“是。”
甘草看着他。“那你为什么要留下线索?为什么让苏木发现玉佩?为什么在炉灰里写那句话?”
陈皮抬起头,眼里有泪光。
“因为我撑不住了。”他说,“每一天都在想,我做的这些事,会不会有一天传到我儿子耳朵里。他会怎么想我?他是会恨我,还是会替我难过?”
他伸手碰了碰桌上的蛊囊。
“我知道这东西能控制人。可我现在才知道,最厉害的蛊,不是虫,不是药,是‘不得不做’四个字。”
甘草站起身,从药箱取出笔墨纸砚,放在桌上。
“写下来。全部。”
陈皮看着纸,手还在抖。他拿起笔,蘸了墨,笔尖悬在纸上,迟迟未落。
“我写了,就能救我儿子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甘草说,“但不写,他一定活不了。”
陈皮闭上眼,一滴泪落在纸上,晕开一团墨迹。
他开始写。
一字一句,写下三十年前的阴谋,写下自己如何被胁迫,写下逆药阁如何操控人心,写下边疆守军药方被改的全过程,写下茜草如何受命行事,写下他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在西岭废庙的地窖里,孩子嘴里含着毒囊,被人按在地上灌药。
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持续不断。
甘草站在一旁,静静看着。
窗外风声渐小,屋内只剩书写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陈皮放下笔,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墙上。供状写了整整三页,末尾按着血指印。
甘草收起纸张,吹干墨迹,收入药箱暗格。
他转身走向门口,手搭上门闩时停下。
“你说你不求功。”他背对着陈皮,“可你做的事,已经够判十次死刑。”
陈皮苦笑了一声。“我知道。我只是……想做个父亲该做的事。”
甘草没回头。
他拉开门,冷风灌入。
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,光影在地上碎成一片。
他站在那里,手里握着供词,目光投向远处太医院的方向。
手指收紧,纸张边缘刺进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