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猛这一嗓子蕴含内劲,像是一记炸雷在永安坊平地滚过。
声波过处,茶楼的说书先生住了口,当铺的算盘珠子停了跳,连飞鸟都惊得扑棱棱飞上半空。
裴府门前那两个护卫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,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。
靖夜司?
这是哪个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衙门?
可带头的,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堂弟,中山王李道兴!
更邪门的是,这位王爷穿着一身白得刺眼的孝服,身后立着一口黑得发亮的棺材,指名道姓让一位二品大员出来“点卯”。
这到底是要奔丧,还是要索命?
府门内瞬间乱成一锅粥,脚步声、惊呼声响成一片。
“吱呀——”
厚重的朱漆大门从内拉开,一个面带怒容的管家领着十几个护院家丁,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。
可当他看清门外这支“送葬队伍”时,满脸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,瞬间凝固成了呆滞。
“王……王爷?”
管家舌头打了结,声音都在发颤,“您……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啊?”
李道兴甚至没拿正眼瞧他,眼皮耷拉着,像是没睡醒。
“裴矩呢?”
他声音不大,懒洋洋的,却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蛮横。
“我家老爷……正在会客……”
“哦。”
李道兴点点头,然后吐出五个字。
“那就让他滚出来。”
管家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。
李道兴不再理他,竟是旁若无人地一转身,一屁股坐下,后背稳稳地倚靠在那口黑漆棺材上。
他双腿交叠,双手枕在脑后,闭上眼睛,一副“今天你不出来,我就在你家门口睡大觉”的滚刀肉架势。
这一坐,比千言万语更具份量。
场面,彻底凝固了。
永安坊是什么地方?长安城的顶级权贵圈。
这边的动静,比着火还快,瞬间惊动了四邻八坊。
一扇扇雕花木窗被悄悄推开,一辆辆华贵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角,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裴府门前,充满了惊疑、好奇与幸灾乐祸。
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,飞速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。
“听说了没!中山王穿着孝服,抬着棺材,把兵部侍郎裴府的门给堵了!”
“我的天!这是结了多大的仇?这是不死不休啊!”
“不知道啊!就听见一声吼,让裴侍郎出来‘点卯’,这词儿听着就瘆人!”
“走走走,快去看热闹!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!”
长安城,瞬间沸腾。
无数闲人、看客,乃至各方势力的探子,潮水般向着永安坊涌来。
不过一刻钟,裴府门前的长街,已是人山人海,水泄不通。
府邸深处,一间雅致的书房内。
“啪!”
一只上好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“混账!简直是混账!”
身着紫色朝服,面容儒雅的兵部侍郎裴矩,此刻气得官帽都有些歪了,保养得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“李道兴!他疯了不成?!”
“他一个宗室疯狗,竟敢如此折辱朝廷二品大员!他想造反吗?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!还有没有陛下!”
管家在一旁躬着身子,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。
“老爷,外面……外面已经围满了人,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。”
裴矩的胸口剧烈起伏,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丝冰冷的恐惧所取代。
他知道,李道兴绝不是单纯的意气用事。
摆出这副架势,就是要把事情闹到最大,闹到无法收场。
难道是……
那个被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,被人挖出来了?
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,手脚都开始发凉。
不行,不能自乱阵脚!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深呼吸,扶正了官帽,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,脸上重新挂上了朝堂大员的威严与沉稳。
“走!出去看看!”
“我倒要当着全长安百姓的面,问问他李道兴,他凭什么!”
裴矩大步流星,穿堂过院,一把推开府门。
当他看到李道兴那身白得晃眼的孝服,以及那口仿佛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黑棺时,他的眼角还是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了一下。
“中山王!”
裴矩的声音洪亮,蕴含着官威,试图抢占道德高地。
“你我皆为陛下之臣,你今日此举,是何用意?!”
“你这般行径,是在羞辱本官,还是在践踏我大唐朝廷的颜面?!”
好大一顶帽子。
然而,倚在棺材上假寐的李道兴,终于动了。
他慢悠悠地睁开眼,那双桃花眼里没有半分睡意,只有一片冰冷的戏谑。
他站起身,拍了拍孝服上不存在的灰尘,从王猛手中,接过了那本黑铁封面的册子。
“裴侍郎,别急着给自己脸上贴金。”
李道兴笑了,露出一口森白的牙。
“本王今天来,不为别的。”
“就是来给你点个卯,顺便,给你念念你的功德碑。”
他当着所有人的面,翻开了那本“生死簿”。
周遭数千百姓瞬间鸦雀无声,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,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。
李道兴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在茶楼里说书般的奇特腔调,抑扬顿挫,一字一顿地朗声念道:
“裴矩,兵部侍郎!”
“第一桩功德:贞观三年,克扣阵亡将士抚恤银,三万两!致使边军一百零三户家眷,共计一百一十三口,冻死、饿死于长安隆冬!人证,原兵部仓曹主事之子,张德贵,现居城南破庙!你要见见他吗?”
此言一出,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,瞬间炸开!
裴矩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,血色尽褪!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他指着李道兴,声音尖利。
李道兴置若罔闻,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对着人群拱了拱手,像个正在说书的先生。
“各位乡亲父老,别急,这才刚开个头!”
他翻过一页,继续念道:
“第二桩功德:贞观四年,勾结河东奸商刘三,以劣质铁料打造横刀五千柄,高价卖入环州军中!致环州一役,我大唐三千好儿郎,因阵前刀折剑断,被突厥蛮子活活砍死!物证,劣质横刀百柄,现封存于我靖夜司!人证,环州幸存老卒,王二麻子,现在就在我中山王府当马夫!裴侍郎,要不要我喊他过来,跟你对质一番?”
“轰——!”
人群彻底暴动!
克扣抚恤,是丧尽天良!
贩卖劣质军械,害死三千袍泽,这他娘的是通敌叛国!
无数道愤怒、鄙夷、饱含杀意的目光,化作无形的刀剑,狠狠地剐在裴矩的身上。
“没有!你胡说!一派胡言!”
裴矩彻底疯了,披头散发,哪里还有半分侍郎威仪,指着李道兴状若癫狂地咆哮。
“本王胡说?”
李道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,也愈发冰冷。
“那这第三桩呢?”
他猛地将册子合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“贞观五年,秋!你与你府上一名西域舞姬私通,醉酒之后,将我大唐运往北境的三条秋粮补给路线,当做枕边情话,说给了她听!”
“而那名舞姬,是突厥安插在你府中的奸细!”
“此事,致我大唐十万石粮草被焚!三万北境守军,断粮半月,易子而食!”
李道兴一步步走向裴矩,声音陡然拔高,化作雷霆怒吼!
“裴矩,本王问你!”
“这桩桩件件,哪一件,是本王冤枉了你?!”
“哪一件,不够你满门抄斩?!”
“你还有脸,自称朝廷命官?!”
裴矩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。
他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转。
他完了。
这些事,李道兴不仅知道,还掌握了人证、物证!
他彻底完了。
双腿一软,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,整个人瘫软下去,像一滩烂泥。
就在此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撕开了鼎沸的人潮。
“都给我住手!”
一队京兆府的官兵排开人群,为首的官员翻身下马,正是京兆尹赵元楷。
他看也不看瘫倒在地的裴矩,径直指着李道兴,厉声暴喝:
“中山王!你好大的胆子!”
“竟敢在天子脚下,聚众滋事,私设公堂,构陷朝廷命官!”
“来人啊!将这藐视王法、目无君父的狂徒,给我拿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