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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佗闻言,目光如古井微澜,缓缓向四周灼热而期盼的视线扫过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。

这泼天的厚礼与声势,既是助力,亦是无形的重压与试探。

他抬手,宽大的衣袖在晨风中微微一荡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态,声音沉稳如初:

“昭家主高义隆情,既已言明心志,老朽感佩。

此地非细谈之所,还请移步院内叙话。”

昭阳微微颔首,脸上并无意外之色。

他转身,对身后几名精干仆从低声快速吩咐了几句;

大抵是令其看守物资、维持秩序。

随后,便整了整锦袍衣襟,独自一人跟着华佗与陆渊;

向那简陋的院内走去,将身后那一片惊叹与喧哗暂时隔绝。

三人穿过外围整齐的营帐,昨夜众人围坐议事的那片泥土地坪便映入眼帘。

中央的炭炉被人重新拨亮,红彤彤的炭火吐着稳定的暖意。

徐庶与崔林已然对坐炉边,一只陶罐架在火上,罐中茶水正发出细微而持续的“咕嘟”声;

蒸腾起的白汽混着清苦的茶香;

在这片被高大营帐半围拢的空间里淡淡散开;

形成一种奇特的、与外界喧腾对比鲜明的静谧氛围。

见华佗与陆渊引着昭阳到来,徐庶从容起身,拱手一礼,仪态清朗;

崔林亦放下手中蒲扇,将新煮好的、色泽浓酽的茶汤,稳稳斟入几只粗陶碗中。

两人举止皆从容不迫,但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位锦衣华服;

气质与这乡野环境格格不入的中年家主身上,静默观察,犹如静潭映月。

昭阳目光迅速扫过周遭——地面仅铺着几张崭新的、还带着青竹气息的席子;

除此之外,别无长物,更无案几凭依。

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,那是一种长期养尊处优后对简陋环境的本能不适。

但他终究没有多言,只是敛了敛华贵的袍角,以一种标准的跪坐姿势端正坐下,腰背挺直。

姿态虽力求合乎礼仪,但那眉宇间与动作里,仍自然流露出一方豪强之主的矜持与习惯性的优越感。

华佗仿佛未见其细微神色,亲手将一盏温热的粗陶茶碗递至昭阳面前,语气依旧平和如叙家常:

“山野暂居之处,唯有这自煮的粗茶,几张新编竹席。

怠慢之处,还望昭家主勿怪。”

昭阳双手接过茶碗,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。

他低头看了眼茶汤中沉浮的粗梗,抬眼时已换上诚恳神色:

“华神医言重了。诸位非常之人,能于此等境况下安之若素,已足见胸襟气度。这些外物虚礼,不必挂怀。”

此时,陆渊方才在昭阳对面安然坐下,姿态放松却自然。

他没有碰茶碗,目光如两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古潭,澄澈而直接地看向昭阳,开门见山:

“昭家主以诚心相待,厚礼相赠,更当众立言,助我等行义。

此情此义,我等铭记。

既蒙坦诚,我等亦不当赘言虚饰,徒费周章。只是——”

他语音稍顿,似在斟酌最恰切的字句,又似在观察昭阳最细微的反应;

“昭家主此番举动,无异于将昭氏一族之前途声望,押注于我等身上。

此非寻常报恩,实乃豪赌。

恕陆某直言,此举……未必是明智之选。

我等将来欲行之路,恐非世人眼中的坦途捷径,甚至……

可能步步皆是荆棘,处处暗藏险滩。昭家主,可曾真正想清楚了?”

昭阳并未因这番近乎直白的“劝退”而色变,反而抬手;

做了一个清晰而温和的止语手势,打断了陆渊后续可能更“危言耸听”的话语。

这才缓缓环顾四周。

目光掠过不远处看似随意走动、实则站位隐隐将这个院子与外间隔开的几名布衣汉子——

他们虽不着甲胄,但身形精悍,手扶的环首刀柄被磨得发亮,眼神机警。

待确认此间话语不致泄露之后,昭阳才将身体微微前倾,拉近了与陆渊、华佗等人的距离。

他开口时,嗓音压得比方才低沉了许多,却更显字字清晰,掷地有声:

“陆小先生,真人面前,不说假话,亦不必再三试探。”

他眼中那层惯常示人的、属于豪强家主的圆融世故,如同潮水般褪去;

露出了底下岩石般的冷硬与锐利,那是一种在乱世中挣扎求存;

搏杀出一片家业的豪强特有的眼神,此刻更染上了一抹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
“我昭家此番,确是想赌一把,且是压上全族气运的豪赌——

但这赌注,却绝不单单是因为华先生妙手回春,救了我那独子性命,昭某欠下这天大的恩情,不得不报;”

他顿了顿,目光深邃,“也不仅仅是因数日前于吉仙人那些玄之又玄的缥缈谶言。”

他的声音更沉,语速却放缓,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铁石般的重量:

“昭家在这丹水两岸经营数代,看似田连阡陌,仆从如云,风光无限。

实则如履薄冰,战战兢兢。

与那些盘根错节的真正世家大族相比,我昭家,不过是一只稍显肥壮些的蝼蚁。

如今天下分崩,豪强林立,豺狼踞于州郡,流寇如蝗过野。

似我这般‘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’的家业,最是尴尬。

迟早……迟早要被某一方更大的势力,寻个由头,吞得连骨血都不剩!”

这番剖析,冷酷而真实,彻底撕开了豪强表面风光下的脆弱与恐惧。

他话锋倏然一转,目光变得无比锐利,逐一掠过华佗、

陆渊、徐庶、崔林;

仿佛要穿透他们的躯壳,直视那燃于胸中的火焰:

“至于诸位……诸位所欲行之事,依昭某这双在尘世中浸淫半生的眼睛看来,剥去种种表象,不过六字——”

他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顿,清晰吐出:

“医百姓,医天下。”

“是,也不是?”

最后两问轻轻落下,却如重锤击磬,在这被炭火与茶香萦绕的空地之上,激起一片近乎凝固的寂静。

昭阳不待他们从这直指核心的诘问中回应——或许他也无需回应——继续说了下去;

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,却带着一种家族决议已定的沉笃:

“不瞒诸位,昨日各位离开我昭家坞堡之后,我昭氏祠堂内的灯,彻夜未熄。

族中诸位族老、各房主事,激辩、权衡、推算直至天明。

对诸位自许都一路行来之所为,乃至昨日在这丹溪里,招收流民、聚拢乡民、大兴土木的诸般行事——

不敢说了如指掌,却也已探知大概脉络。”

他双手捧起面前那碗已不再烫手的粗茶,忽然起身,动作庄重。

随后,在徐庶、崔林、华佗的注视下,他向着坐在对面的陆渊,竟是郑重至极地,长揖及地!

“昭某今日前来,除奉上些许粮草、药材、布匹,略尽绵薄之力,以解诸位眼前之困外——

更是要替昭氏全族一百三十七口,向陆小先生,求一个承诺。”

他维持着躬身长揖的姿态,抬起头,目光自下而上,灼灼地望向陆渊。

那眼神里,再无半分矜持与算计,只剩下一团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在静默燃烧:

“自今日起,昭氏一族,愿倾尽所有资财、人力、在此地累积之声望人脉;

供华神医、陆小先生及诸位同道驱策,绝无二心!”
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斩断退路般的决绝:

“只求将来——无论诸位之路延伸至何方,攀登至何等位置——

能念及今日丹水畔这番际遇,为我昭家,留一线余地,存一份善意。”

话音落定,余音仿佛在炭火的暖意与晨间的清寒中凝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