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京的冬夜,格外漫长,也格外寒冷。
当整个都城,都在大汗皇太极那一道道“总动员令”之下,变成一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时,城南,一座看似寻常、但守卫却异常森严的贝勒府邸之内,却是一片死寂。
府邸的主人,是一位极其年轻的旗主贝勒。他很低调,在高手如云、战功赫赫的爱新觉罗家族中,毫不起眼。他继承这个贝勒爵位,并非因为战功,而是因为他的父亲与几位叔伯,在数年之前,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,被大汗,下令处死。
他,是作为一种政治上的“安抚”,才得以,继承这个残破的爵位与牛录。
他的家族,曾是这片土地上,仅次于大汗的、最显赫的血脉之一。他的祖父,曾是与太祖皇帝努尔哈赤,并肩作战、一同开创这番基业的亲兄弟。他们,本该是这个帝国,最尊贵的统治者之一。
然而,如今,只剩下了猜忌、监视,与深入骨髓的……仇恨。
今夜,在这位年轻贝勒的内宅书房之内,一场关系到家族存亡的密谋,正在进行。
屋子里,没有点灯,只有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,将三个人影,投射在墙壁之上,如同摇曳的鬼魅。
主位之上,端坐着的,是一位身着华贵服饰,但眼神,却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般,深不见底的中年妇人。她,是这位年轻贝勒的生母,也是当年那场惨剧中,唯一幸存下来的、流着最尊贵血脉的女人。
“孩子,”妇人的声音,沙哑,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你可还记得,你祖父的名讳?”
年轻的贝勒,身躯一震,低声道:“儿子……不敢或忘。”
“好。”妇人的眼中,燃起了一团幽冷的火焰,“那你可知,当年,你祖父,是如何与太祖皇帝,一同起兵,并肩作战,打下了我大金国的这片江山!没有他,便没有今日的盛京!他本该,是与太祖并列的汗王!”
她的声音,陡然变得凄厉:“可最后呢!功高震主!太祖皇帝,因为猜忌,因为恐惧,竟然,将你的祖父,他自己的亲兄弟,幽禁至死!连带着,你的父亲,你的叔伯,也一个个,被剥夺权位,死得不明不白!”
“如今,他皇太极,坐着本该有我们一半的汗位,心安理得!他让我们活着,不是因为仁慈,而是要让我们,像狗一样,摇尾乞怜,看着他们一家,享受着本该属于我们的荣耀!你,甘心吗?!”
年轻的贝勒,沉默了。他紧紧地握住双拳,指节,因为用力,而变得惨白。
一旁,另一位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,也缓缓开口。他是年轻贝勒的亲叔叔,也是当年,侥幸逃过一劫的少数人之一。
“侄儿,”他沉声道,声音中,充满了疲惫与绝望,“别想了。没用的。”
他看着炭火中,那明明灭灭的火星,仿佛看到了大清国的未来。
“我与一些老将,私下聊过。他们,都参与过与皇帝禁卫军的战斗。他们说……那支军队,根本不是凡人。我们的箭,射不穿他们的甲;我们的刀,砍不动他们的盾。而他们的火铳与弓弩,却能于百步之外,轻易地,要了我们最勇猛的巴牙喇的命。”
“我们……打不赢的。”
他抬起头,眼中,是一片死灰。
“外有强敌,内有隐忧。大汗的身体,一日不如一日;而诸位亲王,却为了未来的汗位,早已是明争暗斗。此番出征,看似同仇敌忾,实则,人人各怀鬼胎。”
“这样一个内外交困的局面,还要去与那如日中天的南朝小皇帝,进行国运决战?”
他发出了一声凄凉的、自嘲般的苦笑。
“没救了……大清,已经没救了。”
“我们,若是再跟着皇太极,一同,走上这条死路。那么,等待我们的,不是战死在朝鲜,便是战败之后,被他,当成替罪羊,满门抄斩!”
“横竖,都是一死。”
这句“大清没救了”,与“横竖都是一死”,如同一柄最沉重的铁锤,狠狠地,砸碎了年轻贝勒心中,最后一丝的犹豫。
恐惧,与仇恨,交织在一起,最终,化为了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。
“额涅,叔父,”他抬起头,眼神,在一瞬间,变得无比坚定,“你们,想让我,怎么做?”
妇人的脸上,终于,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。
她从怀中,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、画着某种复杂徽记的丝绸。
“很简单。”
“将我大清此次出征朝鲜的兵力部署、行军路线、后勤补给点都写下来。”
“然后,派一个最可靠的死士,将这份‘礼物’,送到明国人的手里。”
“我们,需要他们,知道是我们做的。”
“我们,只需要,在那位南朝小皇帝,那本就燃烧得无比旺盛的火焰之上,再狠狠地,浇上一桶油!”
“我们,要帮他,赢得更彻底,赢得更漂亮!”
“只有皇太极,只有多尔衮,只有豪格……只有他们,都死在了朝鲜的土地上,我们,才有机会,拨乱反正,与大明,重修旧好,为你的父亲,为你的祖父,报那血海深仇!”
年轻的贝勒,听着母亲那充满了无尽恨意的话语,他缓缓地,接过了那块丝绸。
他知道,他将要做的,是背叛自己的国家,背叛自己的民族。
但,那又如何?
这个国家,早已背叛了他们。
他看着窗外,那轮在严冬中,显得格外冰冷的、残缺的月亮。他知道,从他接过这块丝绸的这一刻起,他,以及他整个家族的命运,便都压在了这场豪赌之上。
不成功,便成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