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玉轩的甄嬛近来日子确实难捱。
自上次侍寝未成,半道被御前太监让其退回宫中,虽未明着降位份,可各方面的体面早已打了折扣。
内务府的人最是见风使舵,送来的炭火看着数目不少,拆开一看,尽是些细碎的黑炭,烧起来烟大得呛人,还不经烧,不到后半夜就熄了,殿内冷得像冰窖。
“小主您瞧这炭!”流珠捏着一块碎炭,气得手都抖了,“这哪是给人用的?分明是欺咱们碎玉轩失了势!”
浣碧也皱着眉,把刚换下来的炭灰扫到一边:“方才去内务府问话,那帮人只说‘各宫份例都紧’,可我明明瞧见,沈贵人宫里用的都是银骨炭,烧起来一点烟子都没有。”
甄嬛正临窗翻着书,闻言只是淡淡抬眼:“沈贵人如今得皇上青眼,自然不一样。”
“可她当初不是说过吗?若得宠了定会替小主美言几句。”流珠不服气,“这才多久,就把这话抛到脑后了?”
“流珠。”甄嬛轻轻打断她,合上书页,“宫里的话,本就当不得真。”
“她如今身不由己,哪能事事顾全?”
浣碧抿了抿唇:“小主就是心太善。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受着内务府的气啊,要不要……”
“让家里送些银钱来打点打点?”
甄嬛摇摇头:“不必了。家里送来的体己,原是备着应急的,哪能总为这些事耗费?”
“再者说,内务府既是存了心欺辱,打点一时,也未必能长久。”她望向窗外飘落的碎雪,“忍一忍吧,总会过去的。”
流珠还想再说,却被浣碧拉了拉衣袖——她们都瞧见,甄嬛的指尖在书页上压出了浅浅的印子,可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。
殿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炭盆里的黑炭“噼啪”地燃着,浓烟顺着窗缝往外钻,呛得人喉头发紧。
碎玉轩里,流珠噘着嘴收拾炭灰,浣碧低头擦着茶盏,各怀心事,连带着空气都透着几分滞涩
——这后宫之中,大抵再没有哪个宫苑,像碎玉轩这般,人心散得这般快了。
沈贵人心里原是记挂着甄嬛的,也曾想过趁陪皇上说话时提一提碎玉轩的境况。
可她终究年纪尚轻,架不住皇上连日来的恩宠——
今日赏对赤金点翠步摇,明日送匹云锦妆花缎,御膳房的厨子更是三天两头往咸福宫送新样吃食,这般荣宠裹着,早把那点念头抛到了脑后。
这日午后,皇上在咸福宫歇晌,指着窗台上那盆新贡的绿萼梅笑道:“这花配你,倒有几分雅致。”
沈眉庄忙屈膝谢恩,声音温软:“谢皇上夸赞,臣妾瞧着这梅花耐寒,倒像极了皇上治理天下的风骨。”
皇上听得开怀,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这张嘴,越发会说话了。”
又闲聊几句宫中琐事,沈眉庄一一应答得体,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。
待皇上起驾去了养心殿,宫女忙上来奉承:“小主方才那番话说得真好,皇上听了多欢喜。”
“可不是嘛,”另一个宫女接口,“如今各宫见了咱们,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?连华妃宫里的人,路过咸福宫都得放慢脚步呢。”
沈眉庄端起茶盏抿了口,面上依旧端庄,心里却像浸了蜜似的——这后宫之中,谁不盼着这般光景?被众人捧着、敬着,连走路都带了风,哪里还顾得上碎玉轩的冷灶?
她望着铜镜里鬓边新簪的东珠,指尖轻轻抚过,心里只想着:明日该穿哪件衣裳见皇上,该说些什么话能讨他欢心。
至于甄嬛,早成了前尘旧事,偶尔闪过念头,也被眼前的荣宠盖了过去。
储秀宫的日子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
安陵容与夏冬春虽都算不得得宠,可份例银钱、炭火吃食皆按规制送来,未曾短少半分,倒也安稳。
夏冬春本是包衣世家出身,家里时常托人往宫里递东西,今儿是刚出炉的萨其马,明儿是京郊温室培育的嫩黄瓜。
连小厨房的厨子见了她宫里的人,都得赔着笑脸多问一句“夏小主今儿想吃点什么”。
这日她正歪在榻上嗑瓜子,见安陵容对着铜镜描眉,扬声道:“安妹妹,我家刚送来些上好的龙井,让小厨房沏了,你也来尝尝?”
安陵容放下眉笔,起身谢过:“多谢夏姐姐。”
她接过茶盏,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,目光却落在铜镜里自己素净的脸庞上,轻声道,“姐姐家世好,自然过得舒坦。可我……总觉得这日子悬着。”
夏冬春嗤笑一声,吐掉瓜子壳:“悬什么?皇上虽不常来,可份例不少你的,谁还敢欺辱到储秀宫来?”
“姐姐有所不知。”安陵容抿了口茶,声音压得更低,“前些日子我让内务府打支银簪,他们竟推三阻四,说料子紧俏。”
“若真有了体面,哪会受这般怠慢?”她顿了顿,眼底闪过一丝不甘,“真要遇着事,没皇上撑腰,没位份傍身,咱们就像那墙上的草,风一吹就倒了。”
“况且若能得皇上垂怜,哪怕只是多来几趟储秀宫,位分往上挪一挪,往后真遇着事,也能有几分底气。”
夏冬春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骨炭,火星噼啪跳了跳:“你呀,就是想太多。”
“皇上心思难测,咱们安分守己按着规矩来,总不至于出错。”
“真要得个皇嗣,那是天大的福气,可强求不得。”
安陵容垂下眼帘,声音轻得像雪落:“我也知强求不得,只是……”
“你看那御花园的梅树,若不得春风吹拂,再好的骨相,也开不出惊艳的花来呀。”
她说着,指尖又不自觉地覆上小腹,眼底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——若能有个孩子,或许这宫墙里的日子,就能真的踏实起来了。
炭盆里的火光照在两人脸上,明明灭灭,映着宫墙内无数相似的心事,在寂静的午后,随着雪落无声滋长。
两人一时无话,不多时,夏冬春便辞了安陵容,回了绥福殿。
自承宠后,她性子倒比初入宫时明朗些,虽算不得宠妃,可这后宫之中,能得皇上常顾的本就寥寥,见得多了失宠的落寞,她也就淡然了。
可夜深人静时,那点怅然总忍不住冒出来。她卸了钗环,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,看着宫女为她将阿玛新送来的那盏琉璃灯悬在梁上,
忽道:“蝉儿,你说我当初应下选秀,到底值不值?”
夏蝉正为她沏着雨前龙井,闻言手一顿,忙笑道:“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?”
“能入宫伺候皇上,是多大的福分,多少旗人姑娘求都求不来呢。”
夏冬春端过茶盏,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,目光却落在窗外——宫墙太高,将夜空割成方方正正一块,连月亮都显得局促。
“福分?”她嗤笑一声,“是顿顿有山珍海味,还是日日能穿绫罗绸缎?”
“可你瞧这墙,高得能压得人喘不过气,咱们就像圈在笼子里的鸟儿,外头人看着金贵,内里的憋屈,只有自己知道。”
她顿了顿,瞥见妆台上那盒刚送来的萨其马,是阿玛特意让人从京中老字号捎来的,还是她在家时最爱吃的口味。
“在家时,这个时辰,我该在院子里追着八哥跑,或是缠着额娘教我做酱肘子,哪用像现在这样,笑一声都得掂量着合不合规矩?”
夏蝉不敢接话,只低眉顺眼地收拾着案上的点心匣子。
夏冬春拿起一块萨其马,咬了一小口,甜香漫开,心里却空落落的。
“阿玛倒是疼我,隔三差五送些东西来,可这些吃食玩物,填得满这宫墙里的空吗?”
她望着琉璃灯投下的斑斓光影,轻声道,“这样的日子,到底要过多久,才是个头呢?”
殿外的梆子敲了两下,夜已深了,只有宫墙上的角楼还亮着孤灯,像只沉默的眼,映着这深宫里无数相似的迷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