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房里,浓郁的肉香和蒸汽混杂着,暖烘烘地扑面而来。颜氏利落地从咕嘟冒泡的大锅里捞出一个色泽红亮、颤巍巍的冰糖肘子,盛进一个粗陶大碗里。做完这一切,她却没有立刻端走,而是扶着灶台,望着窗外深深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里,带着卸下在人前爽利面具后的疲惫与无奈。
一直安静跟在旁边的舒玉,伸出小手,轻轻扯了扯颜氏的衣角,仰着小脸,奶声奶气地安慰道:“阿奶,别发愁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颜氏低下头,看着小孙女那清澈懂事的眼睛,心里一软,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,苦笑道:“哪有那么容易啊,傻丫头。”
她一边往肘子上淋着浓稠的汤汁,一边压低了声音,像是怕被外人听去:“自打咱家日子眼见着好了,作坊、铺子都开了起来,这求上门来想寻个活计、讨个方便的人就没断过!远的亲戚、近的邻里,拐着弯都能攀上关系。你阿爷和你爹今日光是应付这些,就费了不少口舌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带着点唏嘘,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:
“就说那秦月英和离了还带着个闺女,原先租了族里一个破窝棚寄人篱下,日子多难?来咱家作坊做了几个月工,愣是咬牙攒下钱,在村东头买了一处旧院子!虽说那院子破败了些,修整也花了不少力气,可那也得二两多银子呢!这事儿都传开了!”
她顿了顿,眉头皱得更紧:“这下可好,眼红的人更多了!今儿这家来说儿子有力气,明儿那家来夸闺女手巧……都是沾亲带故的,抹不开面子直接回绝。可最难办的,还是你王阿奶……”
颜氏提到德柱娘王氏,脸上露出真正的为难之色:“我跟你王阿奶,那是打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手帕交,几十年的情分了。她家德柱,你也见过,那孩子老实肯干,是个好孩子。你王阿奶今儿来,话里话外,就是想让她家德柱来咱家铺子或者窑上找个营生。我这……我这实在是张不开嘴拒绝啊!”
颜氏越说越愁,看着碗里那诱人的肘子,仿佛也失去了胃口。“这口子要是开了,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呢!可要是不开……这多年的老姐妹情分,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生分了?唉,难啊!”
舒玉安静地听着,小脑袋瓜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。阿奶的难处她明白,杨家崛起太快,就像一棵突然结满果子的大树,自然会吸引无数想要分一杯羹的人。直接安排亲戚进来,容易惹闲话,也不好管理,但完全拒之门外,又伤情分。
她想起刚才在二婶院子里听到的哭声,又想到阿奶此刻的烦恼,心里那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。
她踮起脚尖,凑到颜氏耳边,用气音小声地、飞快地说了一番话。
颜氏起初听得眉头紧锁,面露疑惑,等舒玉说完,她迟疑地看着小孙女:“这……这能行吗?听着有点悬乎……”
舒玉用力点头,小脸上满是笃定:“阿奶,事在人为嘛!咱们先试试呗?成了最好,不成也没什么损失,总比直接拒绝或者硬塞进去强吧?”
颜氏看着孙女那亮晶晶的眼睛,再想想眼前的困境,一咬牙:“行!就依你!先试试!”
心里有了初步打算,颜氏似乎也轻松了些。她端起那碗香气四溢的冰糖肘子、放上一碟腌黄瓜,又让舒玉拿上一碟新蒸的白面馍馍,对舒玉道:“走,先把这肘子给你二婶送去。那边的事儿,也得先给个准话,省得你二婶夹在中间难受。”
祖孙俩端着肘子,返回刘秀芝住的小院。
院子里,刘秀芝依旧靠在躺椅上,刘老娘和王氏则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,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,眼神里满是忐忑和懊悔,显然是怕刚才的话被亲家母听了去,心生芥蒂。
见到颜氏和舒玉进来,刘老娘更是紧张,搓着手,上前一步,嘴唇哆嗦着想解释:“亲家母,刚才我们……我们就是随口一说,你千万别往心里去,秀芝她……”
“哎呀,亲家母,你这是干啥?”
颜氏却爽朗一笑,仿佛根本没把那点事放在心上,她将肘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,拉着刘老娘的手,语气真诚又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坦然,
“快别这么说!咱们都是一家人,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?你们的心思,我懂!都是当娘的,谁不盼着自己孩子好?
秀芝她几个哥哥走镖,风里来雨里去,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你们当娘当媳妇儿的,心里惦记,这再正常不过了!”
她这话如同春风化雨,瞬间驱散了刘老娘和王氏心头的惶恐和尴尬。两人愣愣地看着颜氏,眼圈又忍不住红了,这次却是感动的。
“亲家母,她大嫂,你们不说,我也正要提这个事呢!”
她拉过刘老娘的手,让她坐下,自己也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旁边,语气诚恳:
“不瞒你们说,这事儿我和她爹之前也琢磨过。都是实在亲戚,能帮衬一把,本就是应该应分的。”
颜氏话锋一转,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:“只是前些日子,你们也瞧见了,家里事多,秀芝身子又不好,我们那铺子也是刚起步,自个儿心里都没底,能不能做成还不一定呢,就没敢张这个口,怕万一不成,反倒耽误了几位侄儿的前程。”
她拍了拍刘老娘的手背,语气转为坚定:“可现在不一样了,秀芝身子见好,铺子生意也还过得去。
如今既然话说到这儿了,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。要是秀芝她几个哥哥不嫌弃,愿意来,我们老杨家一定想办法,看看能不能给他们寻个合适的、安稳的营生!”
这番话,有情有义,有里有面,既全了亲戚情分,也解释了之前的“顾虑”,给足了刘家面子。
刘老娘和王氏听着,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,鼻子一酸,眼泪“唰”地一下就下来了。这次不是悲伤和委屈,而是激动和感激的泪水。
“亲家母!……呜呜……谢谢你!谢谢你不怪我们……还这么为我们着想……”刘老娘拉着颜氏的手,泣不成声。
王氏也抹着眼泪,连连道谢:“婶子,您真是……真是我们刘家的大恩人……”
颜氏连忙安慰道:“快别哭了,这是喜事!哭啥?都是当娘的,你们的心思,我还能不懂?”
一旁的舒玉看着三位长辈又哭又笑的样子,心里也不由得暗暗感叹:养儿一百岁,常忧九十九。这话真是不假。无论孩子长到多大,在父母眼里,永远都是需要操心、需要庇护的宝贝。
见时机成熟,舒玉趁机插话,声音清脆:“姥姥,大舅母,既然说定了,不如捎个信,让几位舅舅得空来家里一趟吧?正好阿爷和爹、小叔他们也在,当面聊聊,看看舅舅们擅长什么,喜欢做什么,也好安排得更妥当些。”
颜氏立刻会意,点头道:“对,玉儿说得在理。亲家母,她大嫂,你们看怎么样?等几位侄儿这趟镖回来,让他们来家里坐坐,吃顿便饭,咱们细细商量。”
“哎!好!好!是该让他们亲自来一趟!”刘老娘和王氏忙不迭地点头,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。
事情说定,颜氏又宽慰了刘秀芝几句,让她好生养着,别为这些事劳神,这才带着舒玉离开了小院。
接下来的几天,风平浪静。
舒玉抽空跟王霜和王夫人沟通了让顾九去娴月楼“见习”的事情。王夫人李清娘对此毫无意见,反而很是支持,笑着对舒玉说:“玉儿有心栽培人,这是好事。杜鹃是个稳妥的,让她跟着学,保管错不了。你放心,伯母一定嘱咐杜鹃,好好带她。”
顾九得知消息后,虽然极力保持着平日的沉稳,但那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喜色和眼底重新燃起的光彩,却骗不了人。她对着舒玉,再次郑重地道了谢,然后便投入了新的“学业”中。每三天去一次娴月楼,跟着杜鹃掌柜学习待人接物、辨认料子、了解时兴花样;剩下的时间,则跟着元娘和刘全学习看账、算数,偶尔还会去作坊帮忙,熟悉整个生产的流程。
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,人也清瘦了些,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,眼神也越来越亮,仿佛一株久旱逢甘霖的植物,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。
舒玉看着她这样的变化,心里也替她高兴。不管顾九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,至少此刻,她是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行。
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与期盼中,一天天过去。
终于,在等待了将近半个月后,刘家兄弟四人这次护送一趟远镖刚回县城,身上还带着风尘和疲惫。接到老娘“速到杨家岭”的口信,兄弟四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,以为妹妹刘秀芝在婆家出了什么大事,或是老娘在杨家受了委屈。四人连脸都顾不上洗,身上走镖的短打衣衫也来不及换,在镖局牵了四匹快马,一路疾驰,直奔杨家岭而来。
不想杨家搬了家,一路打听到了杨家气派的新宅门口,四人翻身下马,也顾不上欣赏这高墙大院,为首的刘家老大刘平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,带着三个弟弟就闯了进去,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。
“娘!妹子!出啥事了?!”刘平嗓门洪亮,带着走镖人特有的剽悍气息。
这一嗓子,把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刘秀芝和在旁边做针线的刘老娘、王氏都吓了一跳。
舒玉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琢磨水泥配方,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。只见院子里呼啦啦闯进来四条大汉,个个身材魁梧,皮肤黝黑,穿着统一的藏蓝色短打劲装,腰间似乎还挂着些零碎家伙,风尘仆仆,眼神锐利,往那儿一站,一股常年刀头舔血形成的煞气便扑面而来,与这农家小院的宁静氛围格格不入。
刘老娘一看儿子们这副“杀气腾腾”的架势,就知道他们误会了,赶紧站起身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骂道:
“你们这四个莽撞鬼!喊什么喊?吓着小娃娃!谁说出事了?是好事!天大的好事!”
刘家四兄弟被老娘骂得一愣,互相看了看,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。老二刘安挠了挠头,嘿嘿笑道:
“娘,您这信捎得火烧火燎的,我们还以为……”
“以为什么?以为你妹子在婆家受气了?还是以为我这老婆子被赶出门了?”
刘老娘没好气地瞪了几个儿子一眼,“瞧瞧你们这副样子,像什么话!回来也不洗把脸,换身干净衣裳!别吓着玉丫头!”
兄弟四人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、正好奇打量着他们的小不点舒玉。被个小女娃这么盯着看,四个大男人都有些不好意思,连忙收敛了身上的气势,讪讪地笑了笑。
舒玉看着这四个风格迥异却又同样带着江湖气的舅舅,心里觉得有趣。老大刘平沉稳干练,像是四人的主心骨;老安刘平眼神灵活,透着精明;老三刘喜(名字和性格反差极大)身材最高大,一脸凶相,左边眉骨上还有一道寸许长的刀疤,更添几分悍勇;老四刘乐则相对文弱些,眼神也更温和。
她乖巧地上前行礼:“玉儿给大舅舅、二舅舅、三舅舅、四舅舅请安。”
软糯糯的小奶音,听得四个粗豪汉子心都化了,连忙摆手:“哎哎,好孩子,快别多礼。”
这时,听到动静的杨老爹、杨大江、杨大川也从前院赶了过来。见到刘家兄弟这般模样,杨老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客气地拱手:“几位一路辛苦,快请屋里坐。”
刘家兄弟见杨家男人都在,而且态度客气,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打消了,连忙还礼。
众人移步堂屋落座。顾九和秀秀手脚麻利地端上热茶和点心。
寒暄几句后,颜氏便笑着将想让刘家兄弟来杨家帮忙的意思说了出来,语气诚恳,毫无施舍之意,只说是亲戚间互相帮衬,家里正缺可靠的人手。
刘家兄弟听完,面面相觑,脸上都露出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神色。走镖虽然收入尚可,但风险极大,常年在外,顾不上家,他们何尝不想有个安稳营生?只是苦于没有门路。如今妹夫家竟然主动提出帮忙,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!
老大刘平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激动,站起身,对着杨老爹和颜氏郑重地抱拳行礼:“叔,婶,你们这份心意,我们兄弟心领了!大恩不言谢!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,尽管开口!刀山火海,绝无二话!”
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,带着江湖人的义气。
老三刘喜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,一拍大腿:“对!叔,婶!我刘喜别的不行,就是有一把子力气!往后咱家的重活累活,都包在我身上!谁敢来找茬,我第一个揍得他满地找牙!”
他这凶悍的表态,把众人都逗乐了。颜氏笑着摆手:“咱们是正经做生意,可不兴打架。”
杨老爹也捻须微笑:“几位客气了。都是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。只是不知道,几位贤侄对往后,有什么想法?是还想做这护送的活计,还是想换个行当?”
这话问到了关键处。刘家兄弟互相看了看,最后还是老大刘平开口,语气沉稳了许多:
“不瞒叔和婶,走镖这行当,我们兄弟也干够了。虽说挣的不少,可都是刀头舔血的钱,家里老娘、媳妇,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的。能有个安稳踏实的营生,是我们求之不得的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我们兄弟没什么大本事,我是个粗人,除了拳脚功夫勉强认得几个字,老二脑子活络些,会算个账;老三力气大,能干重活;老四……老四以前念过几天私塾,性子也细些。具体做什么,全凭叔和婶安排,我们绝无怨言!”
这话说得实在,既表明了态度,也简单介绍了各自的特点。
杨老爹和颜氏对视一眼,都微微点头。看来这刘家兄弟,并非那等眼高于顶、挑三拣四之人。
这时,舒玉悄悄扯了扯颜氏的衣袖,对她使了个眼色。
颜氏会意,清了清嗓子,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,对刘家兄弟说道:“既然几位信得过我们,我们这心里,倒真有个初步的想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