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刚至,天光未亮,京城中二十七座府邸的朱漆大门,几乎在同一瞬间,被沉闷而规律的叩门声惊破了黎明前的寂静。
三百名身着墨绿劲装的香衡司巡吏,铁靴踏破晨曦的薄雾,腰悬印牌,手持卷宗,神情肃杀。
他们并非破门而入的莽夫,而是程序严谨的执法者。
每一队巡吏身后,都跟着一名从六部临时抽调的监察御史,作为第三方见证。
他们递上的,是盖有香衡司与都察院双重官印的《香税稽查律》执行令,名目正大光明——“彻查伪香流通链,溯源制假窝点”。
府门内的管家仆役们睡眼惺忪地打开门,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:文书齐备,程序无瑕,律法在前,无懈可击。
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权贵之家,面对这柄由皇帝亲授、代表着国家法度的利剑,一时间竟连一句呵斥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火还没烧起来,灰先堵了嘴。这便是沈流苏要的效果。
与此同时,她本人正坐镇于香狱总库的最高处。
面前那九只黑铁匣早已被打开,里面的罪证副本正在被数十名书吏以最快的速度抄录、盖印、分装。
“第一份,即刻送往都察院,录入卷宗库,永世存档。”
“第二份,张贴于皇城东、西、南三处公告栏,供万民观瞻。”
“第三份,送往太学,交由儒生学子们,作为律法与官德的案例,公开研读评述!”
三道命令,一道比一道狠辣。
第一道,是堵死官官相护的后路;第二道,是彻底点燃民间的怒火;第三道,则是抢占道德与学理的制高点,让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集团,连替人辩驳的立场都没有。
她要的,从来不只是一场复仇。
她要将这桩尘封十年的私仇,变成一场席卷整个大晏官场的,名为“公正”的风暴。
消息如风暴般传遍宫城,慈宁宫内,琉璃盏被狠狠砸碎在地。
太皇太妃看着心腹从外面带回来的、公告栏上抄录的罪证拓本,气得浑身发抖。
那上面,赫然记录着她娘家侄儿,如何通过她的授意,侵吞了沈家三座香料工坊。
“烧!把库里所有跟张家有关的旧账、信件,全都给哀家烧了!立刻!”她厉声尖叫,眼中满是疯狂。
浓烟在慈宁宫的后罩房冲天而起。
做完这一切,她强自镇定下来,立刻遣心腹嬷嬷去东宫急召太子萧景。
如今之计,唯有母子联手,先发制人!
很快,太子萧景与那名心腹幕僚避开耳目,匆匆赶到。
三人刚一踏入商议秘事的偏殿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脚下的金砖地面竟微微下陷了半寸!
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,一股浓烈的白色烟雾自地砖缝隙中猛地喷涌而出!
那并非毒气,而是冯承恩遵照沈流苏的吩咐,在前夜埋设下的机关——受压发声的微型竹哨,连接着一包早已备好的生石灰粉。
石灰粉瞬间沾满了三人的袍角、裙裾和靴底,留下大片显眼至极的白色痕迹。
“谁!”太皇太妃惊怒交加。
回答她的,是殿外整齐划一的甲胄碰撞声。
数十名御前暗卫不知何时已将偏殿团团围住,为首的统领声如寒铁:“奉皇命!慈宁宫偏殿地脉异动,恐惊扰宗庙龙气。即刻起封殿七日,待工部勘验完毕,方可通行!”
太皇太妃怒极反笑:“好,好一个沈流苏!好一个我的好儿子!区区一点泥土把戏,也敢拦哀家的路?”
她暴怒地坐回椅上,却没发现,自己案头那只精致的莲花铜炉里,平日里点的“安神熏香”,早已被人悄无声息地调换。
炉中燃着的,是沈流苏亲手调制的、含有微量“静魂露”的特制香品。
此香能平复心绪,却也能在不知不觉中,让人神思倦怠,意志消沉。
三炷香后,太皇太妃只觉得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涌上心头,眼皮重如千斤。
养心殿内,萧玦正慢条斯理地批阅着奏折。
一份来自江南道的文书上说,当地百姓感念香衡司新政,自发为沈流苏立了一座“香农碑”,碑文上盛赞她“活民无数,功在社稷”。
他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角上轻轻叩击,发出极富韵律的声响。
他忽然头也不抬地问身旁的内廷总管:“昨日,朕赐给太医院那批试用的新药名录,可已下发各宫了?”
总管躬身答道:“回陛下,已有十一宫签收了用度单子,唯有……唯有慈宁宫以太皇太妃凤体素寒、不宜试新药为由,拒领了。”
萧玦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他提起朱笔,在一份奏疏的空白处写下批注:“朕母素重养生,既有新方,更当率先试用,以安天下臣民之心。传朕旨意,明日午时,若朕未在慈宁宫上空,看到为太皇太妃煎药的炊烟,便派香衡司的医官,亲自上门‘问安’。”
“问安”二字,被他咬得极重,总管闻言,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
风暴的中心,问香台上,沈流苏却仿佛置身事外。
那桩远房皇亲冒领补贴的案子,迎来了最终的宣判。
“被告伪造农时,冒领香税补贴,罪证确凿。判,罚没其名下所有香田,充作香户救济金。其人,杖责二十,终身不得从事任何与香料相关的行当!”
随着她清冷的宣判声,衙役将那名皇亲拖下堂去。
在百姓的叫好声中,沈流苏命人将那些伪造的账册,当众投入火盆。
熊熊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,她忽然取出一纸新颁布的法令,高声宣布:“自即日起,凡涉香务案件,香衡司公开审理之时,允许所有苦主及其家属,列席听审!”
此言一出,台下旁听的百姓瞬间哗然!
人群中,几位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,他们正是当年因伪香而顽疾缠身的受害者家属。
沈流苏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,声音不大,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:“他们烧了我的家,以为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。今天,我就要让每一个受害之人,都有机会站到这阳光底下,亲口说出他们的冤屈!”
与此同时,在太子府外围一条不起眼的排水沟旁,冯承恩正佯装测量水位。
他的目光,锁定在一段新近填平的湿泥上。
那里,有一个模糊的皮靴印痕,陷进去的深度,远超常人。
他不动声色地蹲下,用一根特制的细铜针,小心翼翼地探入泥土深处,轻轻一勾,一挑。
一片指甲盖大小、沾染着梅花腥气的深色布条,被他从泥底勾了出来。
布料的质地,正是太子贴身护卫才有的云锦内衬!
他迅速将这关键证据用油纸包好,藏入袖中,另外又取了一些寻常的污泥样本装入另一个纸包,大摇大摆地交给手下送回报事房。
真品,则由他亲自揣着,直奔香衡司。
交接之时,他只对沈流苏低语了一句:“府邸东南角的井盖,最近有三次被人挪动的痕迹。有人,夜里在走地道。”
深夜,香狱档案室。
沈流苏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汉白玉石案前,将那二十七个被查抄的府邸名单,按照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圈层,重新排布。
一道道红线,在她笔下连缀成一张触目惊心的罪恶之网。
忽然,她的笔尖停在了兵部一名主事的名字上。
此人表面上与太子一党往来甚少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但沈流苏却查到,他妻子的祖父,正是十年前,负责押运那批所谓的“毒香”入宫的驿站丞吏!
而那位驿丞,在沈家案发后不久,便“意外”坠马身亡。
一条被刻意斩断的线,时隔十年,终于被她重新接上了。
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漆黑的线香,这是她秘制的“引梦香”,能安神,更能勾起人内心深处最不愿回首的记忆。
她点燃线香,置于案头,看着那缕青烟袅袅升起,仿佛在对那些看不见的亡魂低语:“你们以为,烧了几张纸,换了几个人,就能逃之夭夭?可那些死在路上的人……他们还记得味道。”
窗外风起,烛影摇红,映着她嘴角的弧度。
那是一个冰冷、快意,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。
是她背负血海深仇十年来,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这一次,她不仅要让受害者开口说话,更要让全天下的人,亲眼见证罪恶被清算的每一个细节。
那些被烧毁的账本,只是开始。
真正的证据,藏在那些不敢见光的地方,和每一个战战兢兢的人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