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乍破,那喧嚣了一整夜的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圣旨斩断,京城迎来了一个死寂般的黎明。
这寂静,是暴风雨来临前,天地间最令人窒息的屏息。
金銮殿上,今日的早朝气氛诡异到极致。
文武百官垂首肃立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,生怕惊扰了这山雨欲来的凝重。
果然,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刚落,一卷由六部尚书联合署名的《香务清弊白皮诏》便被呈上御案。
不等众人从这“白皮诏”的新鲜名头中回过神来,一个更具冲击性的消息如惊雷炸响——由都察院牵头、香衡司协办,成立“跨部会稽查组”,彻查十年来所有与伪香相关的财政、医药、宫廷采办链条!
满朝哗然。
这何止是查案,这分明是要将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连根拔起!
就在这时,一道墨绿色的身影,在百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缓步踏入了这片向来只属于男人的权力中枢。
沈流苏,香衡使,今日作为唯一一位女性主审官列席首议。
她神色平静,仿佛走入的不是龙潭虎穴,而是自家的百草苑。
她未发一言,只是命人抬上九只封得严严实实的黑漆木匣,一字排开,森然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。
“此为《九匣证据总录》。”她的声音清冷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大臣的耳中,“内含十年间,三十七个产香地的伪香流向,一百二十一种毒香配方,以及两千三百一十四名受害者的详细卷宗。”
紧接着,一幅巨大的卷轴在殿中展开,上面用朱砂和墨线勾勒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——《二十七人涉案关系图》。
从地方豪绅到京中权贵,从宫中采办到御药房供奉,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枚烧红的烙铁,烫得在场不少人脸色发白。
不等他们从震惊中组织起反驳的言辞,沈流苏抛出了她真正的杀招:“陛下圣明,此案牵连甚广,若一一追溯源头,恐动摇国本。臣提议:此案不追旧主,只问现行。凡三日内,主动向稽查组坦白、上缴赃款赃物者,依律减等,可保全家性命;凡心存侥幸、阻挠调查者,无论职位高低,一律视为同谋,严惩不贷!”
这一招釜底抽薪,瞬间击溃了那些原本打算抱团取暖的利益共同体。
不追究过去的靠山,只清算现在的执行者,这等于给了所有人一个出卖同伙、换取活命的机会!
殿内死寂一片,再无人敢质疑这程序的正义性。
因为沈流苏给出的,不是审判,而是一条活路和一条死路的抉择。
她点的这把火,此刻正需要有人争先恐后地跳出来,替她看着,让它烧得更旺。
朝堂之上风云变幻,香狱之外的防线也在无声中升级。
冯承恩奉旨,领着工部营造司最顶尖的匠人,连夜加固香狱外围的防御工事。
他没有增设高墙,反而在围墙四角建起了四座造型古朴的哨塔。
塔顶并非用于了望,而是安放着一口巨大的铜鼎,鼎中盛着由十几种特殊药草熬制的汤剂,日夜蒸腾。
这便是沈流苏设计的“香雾哨塔”。
蒸腾出的雾气无色无味,融于夜色,肉眼难辨。
但只要有火把的光亮照射,雾气便会折射出淡紫色的纹路。
若有夜行者试图穿过这片雾墙,其身形轮廓便会像墨滴入水般,在淡紫色的烟幕中短暂浮现。
当夜二更,万籁俱寂。
东南角的哨兵猛然瞪大了眼睛,他手中的火把光晕里,一片雾面如同被石子投入的湖水,泛起了一圈异常的波动!
“有情况!”
信号发出,数队巡吏并未打草惊蛇,而是悄然跟随那波动消失的方向,最终将范围锁定在了一处废弃多年的马厩。
冯承恩亲自带人赶到,对着一处地面标记,沉声下令:“挖!”
不过掘地三尺,一把冰冷的铁铲便碰到了坚硬的物体。
一只沉重的密封铁箱被拖出地面,撬开的瞬间,一股陈腐的铁锈味混杂着纸墨香气扑面而来。
箱内,赫然是太子萧景与早已退隐的内阁元老周太傅之间往来的密信原件!
信上墨迹尚新,字字触目惊心,其中一封的末尾,竟清晰地写着——“万事俱备,静待五日后宫变,以清君侧!”
半个时辰后,太极殿灯火通明,满朝文武被紧急召回。
萧玦一袭玄色龙袍,手持那几封催命的密信,一步步走上丹墀。
他的步伐不重,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。
他没有坐上龙椅,只是站在殿中,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恐或伪装镇定的脸。
“有人想看朕倒下。”他的声音异常平静,却比雷霆万钧更具威慑力,“可他们忘了,这江山,不是靠几缕香熏出来的,是靠刀和律法撑着的。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扬手,那几封密信如蝴蝶般飘落,最终散在冰冷的金砖之上。
“传朕旨意!”
“其一,即刻查封太子府,收缴其所有印信文书,太子萧景禁足东宫,听候发落!”
“其二,着锦衣卫即刻启程,将退隐阁老周世明拘押回京受审!”
“其三,敕令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三法司会审‘伪香弑嗣案’,朕给你们二十日,务必查个水落石出,告慰天下!”
三道圣旨,如三柄重锤,彻底砸碎了旧势力的最后一丝幻想。
群臣黑压压地跪伏于地,冷汗浸透朝服,竟无一人敢抬头直视天颜。
与此同时,香衡司内,一场截然不同的仪式正在举行。
沈流苏亲自主持了“新吏授印礼”。
百名由各地香农户保举的优秀子弟,在通过了严苛的考核后,今日正式入职。
当沈流苏将一枚刻着“香衡”二字的铜印,亲手交到一名年轻女子手中时,那女子激动得热泪盈眶。
她,正是当年因伪劣香料而被害疯的少年之姐。
从绝望的受害者家属,到新秩序的执行者,这枚小小的铜印,承载的是天翻地覆的改变。
典礼后,沈流苏召集十二名新上任的主事闭门议事。
“诸位,”她目光灼灼,“从今日起,香衡司不再只是一个查案的临时机构,而是监督大晏全境香务流转、制定行业法度的常设机关。我要让每一株草的来历,每一缕烟的去向,都有迹可循,有法可依!”
“我等,谨遵香衡使钧令!”众人肃然起身,齐声应诺。
一个崭新的权力机器,自此开始高速运转。
风暴的另一端,慈宁宫内,气氛已凝固成冰。
太皇太妃终于收到了一封无署名的信。
信纸上没有威胁,没有勒索,仅有一行用左手写就的歪斜字迹:“你儿媳临终前说了什么,你还记得吗?”
这句话如同一道天雷,精准地劈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。
当年东宫妃难产弥留之际,正是她屏退了所有人,独自守在榻边。
那句绝望的遗言,是她埋藏了十年的秘密!
“备轿!哀家要见皇帝!”
太皇太妃猛然摔碎了手中的茶杯,保养得宜的面容因极度的惊惶而扭曲。
她状若疯癫地冲向宫门,却被两排手持长戟的御林军冷酷地拦下。
为首的校尉面无表情地躬身:“启禀太皇太妃,陛下有旨,慈宁宫暂行软禁,内外隔绝。待案情明晰之后,再议定夺。”
太皇太妃怔立原地,华贵的宫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
她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,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、属于猎物的恐惧。
她意识到,自己已经从棋手,沦为了弃子。
深夜,沈流苏独自一人步入百草苑的最深处,来到那块无字的墓碑前。
她从怀中取出一支朴素的陶瓶,里面盛着十年来她悄悄收集的所有关键香灰——那批所谓毒害皇嗣的贡香残渣、伪香受害者家中残留的劣香灰烬、以及为掩盖真相而烧毁的罪证余灰……它们是罪恶的浓缩,是冤屈的凝聚。
她没有将它们洒向空中,而是亲手在母亲最爱的藿香丛下,挖了一个深坑,将陶瓶郑重地埋了进去。
她附身,对着冰冷的泥土,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:“娘,我不再为你报仇了。”
“个人的仇恨太小,也太轻。我要让这个王朝,让后世的每一个人都记住,有些错,是任何香气都遮盖不住的。我要建的,是一个再也无人能用香杀人、用香掩罪的新规矩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远处皇城的钟楼,响起了宣告黎明的晨鼓第一声。
咚——
鼓声沉雄,穿透夜色,震荡着整座京城。
沈流苏缓缓直起身,转身离去。
她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,挺直如一柄出鞘的利刃,再无半分留恋。
而在她身后,那片埋葬了罪与恨的土地上,一株已枯萎了整整十年、被所有花匠断定早已死去的“雪魄兰”,竟于无人看见的根部,悄然顶开泥土,抽出了一点颤巍巍的、带着露珠的嫩绿新芽。
那是传说中,唯有在最洁净、最公义的土地上,才能重焕生机的绝世香种。
天,终于亮了。
香衡司衙门外,那块巨大的公告板前再次人头攒动。
昨日抽中第一批“香狱旁听席”资格的五十名京城百姓,正怀着无比紧张、激动又忐忑的心情,手持签牌,排起了长长的队伍。
他们即将见证的,是大晏王朝有史以来,第一场对万民公开的皇家审判。
大门之内,一切准备就绪。
今日的问案,将不再需要任何阴谋与铺垫。
因为观众,已经入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