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理寺正堂,那道寻常百姓一生都无缘得见的门槛,今日却洞开如巨兽之口,吞吐着来自京城四面八方的喧嚣与尘埃。
五十名幸运儿,或商贾,或学子,或只是终日操劳的妇人,此刻正襟危坐于特设的旁听席上,神情混杂着敬畏、好奇与一种亲历历史的战栗。
他们手中的竹签,此刻仿佛重若千斤,是皇权第一次向他们低头、赋予他们见证的资格。
堂上,森然的仪仗与肃立的官员们,被这五十双来自民间的眼睛灼烧得浑身不自在。
他们习惯了在密闭的权力场中博弈,何曾被如此赤裸地审视过?
沈流苏就站在这审视的漩涡中心。
她身着一袭香衡司制式的青灰外袍,袖口用银线密密绣着一株香草的脉络图,从根茎到花叶,栩栩如生。
这身装扮摒弃了所有女性化的柔美装饰,透着一种属于工匠和学者的严谨与朴素。
她立于公案左侧,身姿挺拔如竹,神色平静无波,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搅动国本的世纪大案,而仅仅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香料辨析。
“升堂——”
随着赞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,满堂的窃窃私语瞬间被斩断。
所有人的目光,齐刷刷地聚焦在沈流苏身上。
她没有看任何人,径直走向堂中,对身后的司吏微微颔首。
那九只在金銮殿上震慑过满朝文武的黑漆木匣,再次被抬了上来,发出沉闷的落地声,一声声,都像敲在众人的心上。
“《九匣证据总录》,今日启封第一匣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因这极致的安静而显得异常清晰,如珠落玉盘,贯穿着整个公堂。
她亲自走到第一只木匣前,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,取下一枚小巧的铜钥匙,插入锁孔,轻轻一旋。
“咔哒”一声脆响,锁开了。
她并未急于展示其中的内容,而是转向都察院的监察御史,微微躬身:“大人,此匣所录,乃十年前工部员外郎王贺,收受裕通号贿银三千两,恶意篡改评定,将我沈家位于京郊的三百亩上等香植园,低估为中下等旱地,以助其被豪族侵占的舞弊案。内有王贺亲笔画押的账据、经三法司联合比对确认无误的印泥拓片,以及裕通号当年经手此事的账房先生的画影图形与供状。此案,无关私怨,实为一桩清晰的财政舞弊、侵吞家产之案。请都-察-院,依大晏律法,立案查办。”
她一字一顿,将“都察院”三个字咬得极重。
满堂死寂。
所有人都以为这第一把火会烧向当年伪香案的直接凶手,谁也料不到,沈流苏竟从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、十年前的陈年旧账入手!
这太高明了!
她完美地避开了“复仇”的嫌疑,将自己置于一个维护国家法度与财政纪律的公正位置上。
王贺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,办他,不会引起巨大的朝堂震动,却足以释放一个明确的信号:这把火,要从根上烧起,任何细枝末节的罪恶,都将被清算!
监察御史愣了片刻,随即快步上前,对着沈流苏郑重一揖,双手接过她递来的卷宗:“香衡使所呈证据确凿,条理清晰,我院即刻立案,提审人犯!”
话音刚落,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便已冲出堂外。
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快得让那些还想出班质疑的官员,连半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。
人群中,几位与裕通号有牵扯的大臣,脸色瞬间煞白。
他们意识到,沈流苏打出的,根本不是一套固定的拳法,而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。
她可以从任何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节点,开始收网!
公堂之上,是制度与程序的阳谋。
公堂之外,暗夜之中的较量,则在无声处听惊雷。
冯承恩领着一队最可靠的工匠,以“整修大理寺后巷排水道,以防雨季倒灌”的名义,在大理寺与那座早已退隐的周太傅旧宅之间,挖开了一条深沟。
工程叮叮当当,掩盖了一切秘密。
他亲自下到腥臭的地下暗沟中,将一根根中空的细长竹管,沿着沟壁,小心翼翼地埋设进去,接口处用鱼胶和桐油封死,一直延伸到周太傅旧宅的后院枯井之下。
这便是失传已久的“竹管听音阵”,任何微弱的声波,都会顺着密闭的竹管,被汇聚、放大。
当夜三更,万籁俱寂。
冯承恩伏在暗沟的另一端,耳朵贴着一个陶制的回音瓮。
起初只有风声和虫鸣,但就在他耐心快要耗尽之时,一阵极其微弱、断断续续的低语,如鬼魅般钻入耳中。
“……太子已被软禁……消息送不进去……慈宁宫那位,若再不动手……你我……就只剩死路一条了……”
声音来自两个不同的人,充满了绝望与狠戾。
冯承恩眼中精光一闪,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而是迅速将一段特制的、涂满软蜡的薄纸条塞入回音瓮。
声波的震动,在软蜡上刻下了细微的纹路。
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纸条,卷好,用蜡丸封存,旋即悄然离开。
次日清晨,一个挑着粪桶的壮汉,骂骂咧咧地路过香衡司后院的偏僻窄巷。
他看似不经意地将一只空空如也的陶罐,放在了巷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。
片刻后,一名采买食材的丫鬟走出后门,顺手将那只“碍事”的陶罐提了进去。
空陶罐——这是冯承恩与沈流苏约定的暗号,意为“耳语送达,有重大发现”。
几乎就在陶罐被送入香衡司的同时,太极殿内,萧玦正用指节轻轻叩击着御案。
“伪香弑嗣案,主谋的直接罪证,还是没有?”他问阶下的刑部尚书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刑部尚书满头大汗,躬身答道:“回陛下,物证链……尚缺‘毒香入东宫最后一环’。所有线索都在东宫门前中断了,当年的交接记录,早已被销毁得一干二净。”
“销毁?”萧玦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,那笑声让尚书的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,“纸能烧,人能杀,但有些东西,是他们销毁不了的。”
他忽然站起身,走到舆图前,目光落在皇城东宫的建筑图上,久久凝视。
“朕记得,当年东宫太子妃的寝殿,为显奢华,熏炉底下铺的那一层底砂,是西域进贡的紫云砂。那砂质地特殊,能凝香聚热,太子宝贝得很,曾下令三年未换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如刀,直刺刑部尚书。
“那就去挖。”
他回到御案前,提起朱笔,笔走龙蛇,一道谕旨瞬间成形。
“传朕旨意:准掘东宫太子妃旧殿地基三尺!由香衡司监工,工部执行,即刻施行!”
谕旨一下,整个京城再次震动。
挖皇子宫殿的地基,这在大晏王朝的历史上,闻所未闻!
这是何等的决心,又是何等的羞辱!
当工部的匠人带着工具,在锦衣卫的护卫下抵达东宫时,沈流苏早已等候在那里。
她身后,十二名新上任的香衡司主事分列四角,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巴掌大小、质地奇特的“识踪纸”。
随着挖掘的进行,当工匠们小心翼翼地移开当年那座华美的熏炉基座时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紫色的砂层暴露在空气中,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。
“筛!”沈流苏一声令下。
匠人们用细密的筛网,一遍遍地过滤着那些紫云砂。
很快,数片指甲盖大小、早已焦黑炭化的香屑,被筛选了出来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沈流苏走上前,亲自用银箸夹起一片香屑,放入一个盛着特制澄清药水的琉璃碗中。
奇迹,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。
那片焦黑的香屑一入水,便如墨滴入水般迅速溶解。
而原本澄清的药水,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浮现出了一缕缕淡红色的蛛网状纹路!
“此乃‘冥骨粉’独有的毒素,遇‘龙胆解语汤’后的显色反应!”沈流苏高声宣布,声音清越,传遍全场,“冥骨粉,无色无味,燃之成灰,药性却可渗入土石,十年不散!这便是铁证!”
她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,立刻下令:“来人!将样本立刻分装五份!一份,即刻送往三法司存档,加盖三方火印!一份,送往太学,于格物堂公示天下学子!一份,呈送御前!一份,制成拓片,张贴于皇城四门公告栏!最后一份——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官员,一字一句道:“派八百里加急,寄往江南,送到当年因此毒而家破人亡的香农家中!让他们亲眼看看,害死他们亲人的,究竟是什么!”
这一手,彻底断绝了任何人想要毁灭证据、混淆视听的可能。
她将审判,变成了一场全民见证的公开课。
慈宁宫的高墙,已经困了太皇太妃整整三日。
这位曾经在后宫翻云覆雨的女人,终于显露出了末路前的疯狂。
她突然下令,将自己几十年来的所有旧衣、旧物,全部搬到院中焚烧。
熊熊大火,浓烟滚滚,直冲天际。
正在外围巡查的冯承恩,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。
那烟,太黑了,而且带着一股纸张和皮革混合的焦糊味,持续的时间,也远超寻常焚烧布料。
他不动声色,借着“检查殿顶防火瓦片”的由头,悄然攀上了与慈宁宫一墙之隔的偏殿屋顶。
从高处俯瞰,他清晰地看到,几个老嬷嬷正趁着火势最旺的时候,将一捆捆的书册和卷宗,飞快地投入火盆。
就在一阵风吹过,将火星卷起时,一片尚未完全燃烧的纸张残角,打着旋儿,飘落到了冯承恩脚边的瓦楞里。
他迅速将其拾起,藏入怀中,悄然退下。
深夜,香衡司的档案室灯火通明。
沈流苏将那枚焦黄的残角,与之前搜集到的所有案卷残片,放在一起,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比对、拼接。
终于,冯承恩带回的这片残角,完美地嵌入了一份十年前“采办处密档签收单”的缺口中。
上面残留的半枚印章,与签收单上的印迹严丝合缝!
而拼接完整的,正是那最关键的一行字:
“庚戌年七月初九,毒香二斤,自裕通号出,经御药房偏殿烘脱,转清凉阁地窖暂存。”
清凉阁!那个早已废弃、专用于夏日储存冰块和瓜果的地窖!
沈流苏的指尖,在那行墨迹上轻轻抚过,仿佛能感受到十年前那阴冷的触感。
她眼中的光芒,前所未有的锐利。
她猛然抬头,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冯承恩。
“冯大哥,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明日一早,你亲自带一队最信得过的工匠,以‘修缮地窖、加固防潮’的名义,打开清凉阁的地窖。”
冯承恩重重点头,正要领命而去。
“等等。”沈流苏叫住他,目光沉静如水,又冷冽如冰,“带上双层的油布袋和最细的毛刷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一字一句地补充道,声音轻得如同耳语,却又重逾千钧。
“我要他们藏了十年的灰,一粒,都不许飞走。”
窗外,夜风忽起,吹得檐下的铜铃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清脆的声响,像是在催促,又像是在为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审判,奏响最后的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