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天色未亮,两名不起眼的妇人便提着竹篮,出现在了城西织染巷的巷口。
她们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,手上沾着泥土,篮子里放着几株蔫头耷脑的藿香苗,正是冯承恩特意挑选的香户出身的女吏,最擅长扮演这种为生计奔波的农妇。
巷子深处,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扉紧闭。
女吏上前,轻轻叩响了木门。
“谁呀?”院内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,充满了戒备。
“大娘,俺们是城外种香草的,”一名女吏扬起嗓门,语气里带着几分乡下人的憨直,“听说您以前在宫里当过差,最会侍弄花草。俺们种的这藿香,不知怎的总是不够香,想来向您讨教讨教。”
门内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权衡。
许久,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一道缝,露出一张蜡黄而憔悴的脸,正是化名王寡妇的柳氏。
她上下打量着两人,见她们确实是一副庄稼人模样,戒心稍减,侧身让她们进了院子。
“什么金贵手艺,不过是土里刨食的把式罢了。”柳氏一边引着她们到院中的石桌边坐下,一边心不在焉地倒着茶。
“大娘您谦虚了,”另一名女吏接过话头,故作艳羡道,“能在宫里当差,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。不像我们,一辈子就守着那几分地。对了,听说最近宫里新设了个什么‘香衡司’,厉害得很,专查那些陈年旧案。司里的沈大人,那鼻子比狗还灵,什么假的、毒的,一闻就知道!”
柳氏倒茶的手猛地一颤,滚烫的茶水瞬间泼洒而出,湿了她半片衣襟。
她“啊”地低呼一声,慌忙用袖子去擦,脸色已然煞白。
“哎哟,大娘您没事吧?”女吏故作关切地起身。
“没……没事,手滑了。”柳氏强作镇定,但眼神里的惊恐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。
那名女吏像是毫无察觉,继续“闲聊”:“听说啊,前儿个香衡司的人,还从一座废弃宫殿的地窖里,挖出了十几年前的毒香呢!说是当年害死太子妃肚里龙种的玩意儿,藏得那叫一个深!这要是查出来,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掉脑袋呢!”
“哐当!”柳氏手中的茶壶失手落地,摔得粉碎。
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,瘫坐在椅子上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女吏对视一眼,知道鱼已上钩,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。
当晚,一轮残月高悬。
织染巷的黑暗中,柳氏的院门悄悄打开,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背着一个小小的细软包袱,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,朝着巷口疾步走去。
她刚走到巷口,准备拐入主街,黑暗中,一道人影如山般挡住了她的去路。
“王寡妇,深夜出行,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冯承恩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柳氏心上。
柳氏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就跑,却被两侧同时出现的两名巡吏死死按住。
“香衡司接到举报,怀疑你与京中伪香流通案有关,请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冯承恩面无表情地一挥手,柳氏便被迅速带离,消失在夜色中。
人被带回了香狱,却并未立刻提审。
沈流苏只下了一道命令,每日好生照料,三餐送一碗精心熬制的药膳粥。
柳氏不知是计,只当是断头前的饭,日日饮下。
她不知道,那粥里,被掺入了微乎其微的“识踪粉”。
此粉无色无味,一旦被人体吸收,只需半日,便会随着汗液从毛孔中渗出,在特制的“观微镜”下,会散发出肉眼不可见的荧光。
任何与她接触过的人或物,都会沾染上这种无法洗去的“标记”。
三日后,夜深人静。
一个老仆打扮的男人,用铁丝熟练地拨开柳氏旧居的门锁,闪身潜入。
他显然对屋内的陈设极为熟悉,径直来到床底,摸索着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,从里面取出一个油布包。
就在他将布包揣入怀中的瞬间,屋顶上、窗棂外,数道黑影如猎鹰般扑下,将他当场擒获!
老仆被押至冯承恩面前,搜身之后,除了那个油布包,还在他的鞋底夹层里,发现了一封用丝线密密缝好的信。
冯承恩将信呈给沈流苏。
灯下,沈流苏小心翼翼地挑开丝线,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。
字迹潦草而惊惶,显然是仓促写就,求救的对象,正是太皇太妃身边最得宠的张嬷嬷。
信的末尾,一行字如同一道惊雷,赫然在目:
“……当年之事,奴婢实不敢言。但东宫换香之人,确系奉慈宁宫懿旨,亲授方略。求嬷嬷看在往日情分,救奴婢一命……”
沈流苏的指尖轻轻拂过那“慈宁宫懿旨”几个字,眼神冰冷如霜。
她缓缓抬起头,对着烛火,轻轻吹了一口气。
火苗摇曳一下,骤然熄灭。
黑暗中,只听她将信纸收入铁匣的清脆扣合声,和一句冰冷的低语:
“现在,轮到她说真话了。”
三日后,大理寺正堂,气氛肃杀。
文武百官分列两侧,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几位宗室亲王也破例到场。
高高的御座之上,萧玦面沉如水,亲临观审这桩牵动了整个大晏王朝十年神经的“伪香弑嗣案”。
沈流苏一身素色司服,作为香衡司协审官,列于主审官之侧。
她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,也没有声色俱厉的指控。
当堂上呈交证物时,她只是缓步上前,将一份份铁证,冷静地铺陈在所有人的面前。
“此为柳氏亲笔供词拓片,详述了十年前如何奉上峰密令,将沈家所制‘静心安神香’换成慢性毒香‘冥骨’的全过程。”
“此为清凉阁地窖所出毒香残骸的化验图谱,其中‘紫云砂’与‘腐骨草’的配比,与柳氏供述分毫不差。”
“此为当年内务府采办处虚报沈家香料用度的账目原件。各位请看,庚戌年六月,东宫香料用度凭空多出三倍,这多出来的银两,正是用于从宫外黑市购入‘冥骨’的赃款。”
她每说一句,堂上便死寂一分。
她不争不抢,不带丝毫个人情绪,仿佛只是一个冰冷的真相复述者。
最后,她抬起眼,目光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王公大臣,声音清澈而坚定:
“陛下,各位大人。此案之要害,并非一人之恶,而是一套盘根错节、系统性的腐败——从宫外黑市的制毒贩毒,到宫内采办的做假账,再到御药房的调换,最后到事败后的销毁证据、灭口证人,环环相扣,滴水不漏。今日香衡司所审,已不单是谁杀了皇嗣,更是要审问,这个王朝,如何才能不再被一缕香气蒙蔽双眼,动摇国本!”
满堂肃然!
连鬓发斑白的刑部尚书,也低下头,默默在卷宗上记下她的话。
这一刻,她不再是沈家的女儿,而是大晏王朝新秩序的代言人。
与此同时,皇城一角,一座高塔正在冯承恩的亲自督造下拔地而起。
塔名“香狱典籍”,奉皇命而建,用于永久封存此案所有涉案文书与证物。
塔身由最坚硬的青黑岩砌成,固若金汤。
而在塔顶的“恒湿密室”里,冯承恩正指挥工匠,将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黄铜片嵌入墙壁。
“冯大人,这是何物?”有匠人好奇地问。
“嗅金铜。”冯承恩抚摸着冰冷的铜片,眼中带着一丝外人不懂的虔诚,“此乃沈家祖传之物,遇冤屈之气则泛青,遇伪证文书则发黑。”
竣工那日,他独自登上塔顶,亲手将最后一卷记录了所有罪证的《伪香流通全录》放入中央的石匣。
在落下沉重闸门的前一刻,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低声说道:“沈姑娘,您要的不只是一个真相,而是要这天底下的真相,从今往后,再也无处可藏。”
数日后,百草苑。
这里没有张灯结彩,却聚集了上百名布衣百姓。
他们都是十年来,因各种伪香、毒香而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家属。
沈流苏下令,在此举行一场“除秽祭”。
高台之上,没有祭品,只有一个巨大的铜火盆。
沈流苏一身白衣,未发一言,只是率先将一张写有“柳氏”二字的纸条投入火盆。
百姓们见状,纷纷上前,将手中写满罪人姓名的纸条,一张张地投入烈火。
那是裕通号的掌柜,是采办处的太监,是所有助纣为虐者的名字。
火焰熊熊腾起,将那些罪恶的名字吞噬。
忽然,一阵旋风平地而起,卷着盆中的灰烬逆旋而上,竟在半空中短暂地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,随即飘散。
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敬畏的惊呼,有人跪地叩拜,以为是冤魂显灵,罪孽昭彰。
沈流苏却依旧平静,她对身旁的冯承恩低声道:“告诉他们,不是鬼魂。是我在断罪香的香灰里,掺了极细的磁铁粉,遇上此地的地磁气旋,才会如此。世上本无鬼神,只有人心。”
她转身面向人群,脸上是悲悯,也是释然。
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,一滴晶莹的泪,终是忍不住从眼角滑落,迅速隐入衣袖。
她心中默念:爹,娘,你们看到了吗?
若没有今日这一把火,他们的名字,他们的冤屈,恐怕连化作一捧灰的机会,都不会留下。
是夜,万籁俱寂。
沈流苏独自一人,步入香狱档案总库的最深处。
这里存放着所有被查封的证物,阴冷而庄严。
她走到一个标记着“沈氏”的木箱前,从里面取出了那只她珍藏了十年的小小陶瓶。
瓶中,是母亲当年被冤杀后,她拼死抢回的一捧香灰。
她回到问香台,将这捧承载了血海深仇的香灰,与从清凉阁地窖中缴获的“冥骨”毒香残烬,一同倒入一只素白无纹的瓷香炉中。
善与恶,生与死,冤屈与罪证,在这一刻,被混合在了一起。
她点燃了一支“归忆香”,插入炉中。
奇异的烟雾袅袅升腾,不再是单一的青色,而是黑白交织,在空中翻滚、凝聚,渐渐地,竟勾勒出一道温柔而熟悉的轮廓,宛如母亲生前的模样。
香烧到底,灰才肯说话。
沈流苏仰头望着那烟雾构成的幻影,十年来的隐忍、筹谋、苦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平静。
她轻声开口,像是在对母亲说,也像是在对自己说:
“娘,案子结了。但我,不会再回过去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炉中的火焰仿佛听懂了她的话,骤然熄灭。
满炉的黑白香灰,了无声息地落下,沉寂如雪。
一切恩怨,尘埃落定。
而在她身后,那株由她亲手培育,一直未曾开放的“雪魄兰”,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,在寂静的深夜里,终于缓缓绽放出了第一朵晶莹剔透、洁白无瑕的花。
一缕清冽至极的香气,瞬间弥漫开来,穿透了香狱的沉重,拂过了百草苑的新绿,最终,净彻了整座深沉的宫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