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缕雪魄兰的清香尚未散尽,大晏宫城十年未有的清明之气,却已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阴影悄然割裂。
香狱典籍塔落成第三日,百官称颂,万民瞻仰,它如一柄定罪之剑,直插云霄,昭示着新法的威严。
然而,负责监造此塔的工部匠官冯承恩,却在例行的巡查中,眉心紧锁。
塔基东南角,一块磨得平整如镜的青黑岩地砖,竟比周围下陷了发丝般的距离。
若非他这种与土木金石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,用指节一寸寸敲击探听,绝无可能发现。
更令他心头一凛的,是嵌入墙体内的“嗅金铜”。
这片由沈流苏亲授秘法锻造的铜片,本应光洁如新,此刻,正对着那块微陷地砖的墙壁内侧,却无端泛起一抹诡异的青绿色。
那是冤屈之气。
灰冷了,火却没灭。
冯承恩面色不变,未惊动任何守卫。
他以“塔基新固,需验沉降”为由,调来了塔身最原始的地基图纸。
烛火下,他比对良久,指尖在那东南角反复摩挲。
图纸上,此处是实心夯土,绝无任何排水暗渠或密道的设计。
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当夜,他未向沈流苏禀报,而是直接从工部调来两名最可靠的亲信,以“雨季将至,加固墙体防渗”的借口,于子时悄然动工。
泥土被一层层掘开,三尺之下,铁铲“当”的一声,触及硬物。
不是石头。
那是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黑陶瓮,瓮口用火漆封死,外面裹着一层防潮的油布。
冯承恩心跳如鼓,他挥退旁人,亲手撬开火漆。
一股陈腐的泥土气味混杂着崭新的墨香扑面而来。
瓮内没有金银,只有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的绢布。
展开绢布,竟是一份密账副本!
字迹墨色尚新,分明是近期才誊抄写就。
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,正是十年前,宫中采办处与宫外黑市香坊私下交易“冥骨”毒香原料的详细流水,其数目之巨,远超柳氏供述的范畴。
有人在翻案,更准确地说,是在利用这已死的局,布一个新局!
冯承恩连夜将密报送至百草苑。
沈流苏听完他的叙述,脸上没有丝毫惊诧,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。
她看着那份足以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的账本,眼神却越过纸张,望向了更深沉的黑暗。
“冯大人,”她声音清冷,“做得很好。现在,请你将陶瓮原样掩埋,恢复原状,就当……什么都未曾发生。”
冯承恩一愣,却未多问,只沉声应下:“是。”
“另外,”沈流苏补充道,“对外宣称,典籍塔新建,似有前朝亡魂不安,需焚‘净气香’七日,以安塔魂。你派两名新入司、最不起眼的低阶香吏轮值守夜,任何人不得靠近。”
命令迅速传达下去。
无人知道,那两名香吏每日轮值前饮下的清火茶汤里,已被沈流苏的亲信悄无声息地混入了“影踪散”。
此散无色无味,一旦饮下,其汗液便会带上一种极淡的、唯有特定香引才能触发的“迷迭冷香”,香痕半日不散。
次日凌晨,天光熹微。
一个提着泔水桶、伪装成清扫杂役的老妇人,佝偻着身子,借着塔身的阴影,鬼祟地潜至东南角。
她左右张望,确认无人后,从怀中摸出一个更小的油布包,正欲撬开地砖埋入。
突然,一股剧烈的燥咳从她喉咙深处猛然爆发,怎么也压抑不住。
这正是“影踪散”的药力被她急促的呼吸所诱发,冲击了她陈年的肺疾。
“咳……咳咳!”
她惊骇欲绝,捂住嘴想将声音憋回去,但那咳喘却如跗骨之蛆,让她浑身痉挛,冷汗涔涔而下。
黑暗中,早已埋伏多时的巡吏循着那股骤然浓郁起来的“迷迭冷香”,如猎豹般扑出,将她死死按在地上!
老妇人被押入香狱,从她腰间,搜出了一块古旧的铜牌。
牌子正面是寿字纹,背面却刻着一个早已废弃的宫殿印记——慈宁宫旧印。
消息第一时间传入了养心殿。
萧玦刚批完最后一本奏折,听完暗卫的禀报,他脸上不见波澜,只将那枚铜牌取在手中。
偏殿之内,烛火摇曳。他召来了沈流苏。
“有人想借你的刀,杀别的人。”萧玦没有抬头,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铜牌,将其置于烛火之上缓缓烧灼。
铜牌受热,背面那废弃的宫印旁,竟慢慢浮现出两个被特殊药水处理过的隐字——癸未。
正是十年前,太子妃腹中皇嗣暴毙之年。
萧玦抬起眼,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锁住沈流苏,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。
他等了许久,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:“此案若追查到底,牵连的将是先帝旧人,甚至宗室。太皇太妃年事已高,经不起动荡。届时朝局若乱,这个责,你担得起吗?”
这已不是询问,而是警告。
沈流苏直视着帝王深不见底的眼眸,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,字字清晰:“陛下,此案若因惧乱而不查,则今日所立之法,明日即成空文。香衡司存在的意义,便是一场笑话。届时,乱的将不只是朝局,更是人心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冷冽了三分:“至于责任,臣女的命,本就是从冤案里捡回来的。只要能让真相水落石出,让律法如山,这条命,随时可以拿去担责。”
萧玦沉默了。
他盯着她那双清澈却倔强得可怕的眼睛,良久,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。
“好。”他将那枚尚有余温的铜牌推到她面前,“朕给你七日。七日之内,将此案连根拔起,不留一丝余波在朝堂之上。朕要的,是一个干净的了结。”
“遵旨。”
沈流苏攥着那枚铜牌,转身走出偏殿。月光下,她的身影笔直如剑。
回到百草苑,她没有片刻耽搁,立刻召集了四名家学渊源最深厚的心腹香户。
她要做的,不是审问,而是复原。
在守卫森严的药房内,她依据柳氏供词中提及的“三蒸九滤法”,将所有涉案香料按当年的配比,一步步重新制作。
“蒸青、捣露、滤渣……”沈流苏亲自掌秤,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毫厘。
当进行到最后一步“合香定香”时,她取出一片“嗅金铜”,分别探入以不同方式处理过的龙脑香中。
当铜片接触到其中一份据称是“西域贡品”的龙脑膏时,光洁的铜面瞬间泛起一层不祥的暗色。
“问题在这里。”沈流苏眼中精光一闪。
经过连夜的解析与分离,她终于从那份龙脑膏中,提炼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杂质——西域鸦片膏。
此物与“冥骨”的毒性结合,再经熏蒸,会产生慢性致幻之效,令人神思恍惚,气血衰败,与当年皇嗣体弱的脉案记录,丝毫不差!
天亮时分,一份《禁香名录》初稿已然写就。
上面不仅列出了所有禁用的香料组合,更附上了详尽的解毒方与稽查之术。
沈流苏将其呈送内阁,请旨抄发六部九卿,并明令:此后,所有宫用香料,无论内外,皆须经香衡司双人验签,方可入库。
旧案未结,新法先行。
她要用制度的铁壁,将所有潜在的黑手,彻底堵死在宫门之外。
与此同时,冯承恩奉了萧玦密旨,带人以“修缮库房”为名,清查慈宁宫所有遗存旧物。
在一间堆满杂物的废弃库房角落,他发现了一组落满灰尘的熏笼。
其中一只,箱体上的宫廷器物编号,竟被人为地刮掉了。
他心中一动,将那熏笼带回工坊,小心翼翼地拆解。
在熏笼的底座夹层里,他取出了一块已干硬如石的香饼。
香饼表面覆尘极厚,看似尘封已久。
但冯承恩将其托在掌心,却敏锐地察觉到,香饼的中心,竟还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温。
这说明,它在不久之前,曾被人启封,并用文火加热过!
他不动声色,用沈家秘传的“水汽引香法”,将香饼的残留成分蒸馏提取。
最终得到的香露,经试纸一测,赫然呈现出与致幻类“迷蕊花粉”完全一致的反应!
这正是当年太子妃病发前,御医诊断为“误感花粉邪祟”的源头!
深夜,万籁俱寂。
香狱档案总库的最深处,唯有一盏孤灯。
沈流苏独坐案前,手中握着冯承恩呈上的那半块香饼。
所有的线索,都指向了这块看似不起眼的香饼。
它既是十年前的罪证,也是不久前被人动过的“新证”。
她本欲将其放入铁匣,彻底封存,待明日再审。
可就在她翻转香饼的瞬间,指尖触及到底部一丝冰凉坚硬的异物。
那是一根被压在香饼底部的、比发丝还细的银线。
她瞳孔骤然一缩,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银线挑出,发现银线上竟缠绕着一小片薄如蝉翼的丝帛。
展开丝帛,借着烛光,上面是两个用血写成的、小如蝇头的字:
救我。
笔迹纤细而颤抖,充满了无尽的绝望。
这不是柳氏的字,更不是那个被抓的老妇,也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个涉案之人的笔迹。
是谁?
是谁在十年前,将这求救的讯息藏入了毒香之中?
又是谁在十年后,重新加热了它,想要传递什么?
沈流苏只觉一股寒意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。
这桩案子,不是灰烬下的火星,而是一座看似熄灭,实则内部仍在熊熊燃烧的火山!
就在这时,一阵极轻的脚步声,从库房外长长的甬道尽头,由远及近。
那脚步声不疾不徐,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心最紧张的鼓点上。
最终,它停在了档案库那扇沉重的铁门外,三丈之地,再无声息。
夜风仿佛也在此刻静止,黑暗中,唯有那无声的对峙,令人窒息。